一年后。
希斯罗机场的人流并没有因为圣诞节缩减,一群亚洲面孔的人乱糟糟推攘着涌出通关口,机场四处可见的红绿配色装饰似乎进一步点燃了这群人的热情,他们停下了手边巨大的箱子,高兴地和同伴指手画脚。
沈清凌从这群韩国人中艰难脱身,他人是过去了,登机箱却夹在了四个贴满了花纸的登机箱后,卡了个结结实实。那四座巨人似得铝合金箱子团团围住黑色小箱子,沈清凌拽了两下没拽出来,往后退了退,直接举着杆子把它提了过来,头也不回走了。
他根本没时间耗在这里,他那不省心的心肝宝贝随时有可能洞察到他的到访,像之前无数次一样迅速跑路。
这条路跑了太多回,“追踪”沈晔的行动持续了整整一年,他甚至能把伦敦地铁的站名倒背如流了。
沈清凌这回直接放弃了公共交通,叫了辆出租车。他没买到直达机票,是从荷兰转机过来的,前后耗了将近二十个小时,下了飞机两腿都软得发抖,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两只脚在鞋子里肿了起来。
沈清凌斜靠在车窗,却没心思欣赏沿途的异国风光。出租车的座椅像是插了万根尖针,蜷缩了二十个小时的骨头从骨髓里渗出来尖锐的刺痛,最难忍的还是脑仁在疲倦后强拔精神的后果,沈清凌烦躁地按着额角,再次打开手机查看实时地图。
箭头标签离红圈标记的终点近一分,心中的焦急就逼迫一层。
车速慢了下来,不幸赶上了晚高峰的大潮,沈清凌叹了口气,漫无目的望向窗外。商店卷闸门上的涂鸦纷乱地撞进眼中,他读出了上面的字:失败者。
他低声笑了,自嘲地,惆怅地,又换成母语念念道:“失败者,哈。”
他将其选做了对自己的评价,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概括。
沈清凌曾经自大地以为自己能掌控全局。他以一个成年人的傲慢和经历错误地判断了形势,结果真是大错特错,现实毫不犹豫给了他重重一巴掌。
你永远不该低估一个人的决心。
即使他是个未成年人,也有充分的能力做他想做的——从沈清凌面前消失。]
沈清凌不知道自己这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时常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还真的活着。那种感觉并不是单纯地挖去心头一角,那样苍白的形容根本不足以体现他的痛苦。
他每一天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死亡。
沈晔走了,他的生命之火熄灭了。
他的血液干涸了,肉体枯萎了,精神化为了齑粉,哪怕有一天他浑浑噩噩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也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这十多年来,他化作了一捧土壤,为儿子的成长提供所有的养分。沈晔的存在犹如一簇强健的根系,早已将他牢牢攥紧在手中,可笑的是他却不自知,妄想自己才是主导一切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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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沈晔,他重新变成了一摊散沙,他不再寻找水源,也不再追求阳光,他心爱的小树苗丢下他跑了,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就是那摊肮脏的污泥,只配和洞里的老鼠为伴,昏暗的角落才是他的归宿,他凭什么能张开怀抱迎接细嫩清香的叶片呢?他又有什么资格仰望那天造般的美丽树冠呢?
他连从叶片间漏下的阳光斑点都不配拥有
沈清凌揪紧了衣襟,快要窒息似得喘了口气,将脸埋进双手。
司机以为他在落泪,频频扫视后视镜,几次欲言又止想要询问。
从那嶙峋苍白的指缝中泄露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司机仔细分辨,那道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
司机打了个寒颤,目不斜视,决定不再管后排的乘客了。
那不是什么泣音,而是——
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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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又张狂,惊悚而冰冷。
沈清凌重新坐直了身体,从口袋中掏出金边眼镜,不疾不徐戴上。
我不配
——是的。
呵,可其他任何人更不配!
——的确。那你准备怎么做?
我?当然是夺回他,不择手段。
沈晔,这次就由我来做一个卑微的,或者说,卑鄙的追求者吧——
只要你能施舍给我一个机会。
一年前,他自持家长的权威,在重作精神后迅速行动打听儿子的下落。
结果是一无所获。
学校的交换项目是半开放式的,沈晔申请到的学校是备选项中最好的,也是项目中唯一一个被这学校录取的。
先不论沈晔是如何偷拿到了户口本去办理了各种出国材料,沈清凌没料到的是,沈晔居然能把自己和国内的关系切得干干净净。
他废弃了手机号,清空了所有网络账号的内容,拉黑了所有沈清凌能够联系到他的方式。
就连负责项目的学校老师也只能通过邮件定时收到他的学习报告。沈清凌给那个地址发了无数封信,从来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