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宸似乎兴致并不太高,只使酒水略沾了沾唇便罢:“好了,受你一敬。”
这人这样冷淡,教大李氏不禁讪讪,脸颊的绯红也消散了。她勉强笑一笑,将头缓缓垂下去,一双柔荑也放在桌面之下,紧紧地攥在一起。
家宴上欢声笑语依旧,独她一人的小小失意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水花,半分涟漪都不曾留下。
宴罢,夫妻二人相携回到正房,霍宸直奔内室,匆匆盥洗之后扑通一声倒在榻上。他好像骤然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一般,霎时全身都松快起来。
望着娴意忙忙碌碌的身影,他忽然升起倾诉的欲/望。
“我娘一辈子都毁在霍停西手上。”霍宸懒懒地与她说。他饮酒过甚有些醉了,娴意正吩咐正院的小厨房给他熬上一碗醒酒汤。
他的眉眼单看时颇有些秀致女相,此刻低垂着,望向娴意的目光却往上挑,漏出一线与话语中沉郁全然不符的奇妙风情。他抓着一边床幄的流苏把玩,口中坚持强调:“他毁了她一辈子。”
娴意以为他是在说醉话,又恐怕秘辛流传出去,急急挥退了下人,又走过去拍拍他的背脊安抚:“侯爷醉了,醒酒汤马上送来,您且稍等一等。”
这人宴上一概不肯理会旁人,只顾着自己喝酒,这能不醉么!
“我没有醉。”霍宸却顺势去拉她,将人一把带到床榻上来,手指按住她唇角道:“嘘——听我说。”
他说霍停西与冯蔓蔓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孽缘。
他们是再寻常不过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婚即是初见。冯蔓蔓满心满眼地看着霍停西,殊不知他的薄情几乎亲手要了她的性命。
冯蔓蔓性情温吞眉眼柔和,举手投足俱是大家闺秀式的端庄内敛;霍停西平生最爱的却是与她背道而驰的、张扬肆意的明艳美人。她哪里都好,待他也是一心一意,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讨得他欢心。
成婚没到一年,霍停西便依着自己喜好,将第一房小妾纳进家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在他执掌的肃毅侯府,后宅中嫡不嫡庶不庶,一个小小的贱妾都敢当众拂了主母的面子;主母尚未有嫡长子,后院里已有人胆大包天,擅自留下了孩子。
彼时霍宸那一生戎马说一不二的祖父已因旧疾缠绵病榻,想管教不孝子也是有心无力。偏霍停西满心欢喜地接纳了庶长子的到来,为此不惜与姻亲安平侯府决裂。
再没有比他更荒唐的人了,霍宸说。
后面的事情就更没意思。无非是冯蔓蔓心有不甘,拒绝了和离的提议,妄图以一个孩子挽回丈夫的心——想也知道是徒劳。
即便后来勉强得了霍宸,母子二人也只是在后宅相依为命。而此时冯蔓蔓已渐渐心如死灰,霍宸被选入宫中做伴读后,她更是避入佛堂,经年不出。
几乎阖府都忘了,他们头上还有一位正经主母。
年幼时的霍宸常陪伴在母亲身边,陪她一起去各种寺庙庵观,静慈庵的和嘉师太是冯蔓蔓最后几年常常见面的朋友,那里便去得最多。
霍宸十一岁时,冯蔓蔓郁郁而终,勉强活了三十二岁。
“后来又在家中待了两三年,祖父送我去了北境……到他快死了才回来。”霍宸喃喃说着,将头拱在娴意怀里,“我恨他,却不得不成为他,何其卑劣。”
老爷子刚正不阿了一辈子,无法容忍最喜爱的嫡孙在后宅阴私里消磨,命霍宸带着他亲笔书信去北境投奔从前的部下。在北境拼杀近十年,少年将军挣回了一身荣光。
不想兜兜转转,霍宸也不得不以此为伪装,寻求那一点摇摇欲坠的平衡。
外头传来叩门声,说是小厨房送了醒酒汤来。娴意好说歹说也劝不服他独自躺一会儿,只得扯着嗓子喊人送进来。
可就这送进来的一点点功夫,待娴意低头要教他起身醒酒时,霍宸却已沉沉睡着了。
娴意轻轻叹口气,掌心搁在他发顶上摩挲几下。
“这世上也难有比你爹还不靠谱的人了……”跟老侯爷比量起来,王巡都得靠边儿站。
翌日清晨,霍宸早早被叫起来。
他要去宫中参加大朝会,向皇帝祝颂、呈献礼物,然后是礼节繁杂的元旦大宴。
照他的话说就是“既麻烦又填不饱肚子,劲儿尽使在彼此拉拢上”。
娴意替他系好朝服的玉带,她才听过霍宸掏心掏肺的倾诉,这会儿还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一如往常稍嫌冷淡,表现得同情怜悯,他好似也不需要这些。
况且霍宸昨儿喝了那么多酒,这会儿都不见得能记起自己说了什么。
“你这不敢看我又是什么毛病?”娴意心中还思量着说什么,霍宸已盯着她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娴意略显尴尬地回望,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我才听了你从前的凄惨境遇现下有些可怜你”的想法。
万幸霍宸领会了她的意思,直白地拒绝道:“能说出口即已放下,大可不必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