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娅在黑暗中艰难地动了动手臂。忽然之间,过于猛烈的疼痛像铺天盖地的洪水一样涌来,报复性地吞没了她,海浪坠落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让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似乎她苍白的嘴唇间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尖叫,但是最终都变成了无声的呐喊。她模模糊糊地想,好像那一天——她的肩膀并没有受伤……这样想的时候,漂泊在冥河上打转的渡船终于返回了启程的岸边,她筋疲力尽地睁开了双眼。
灰暗的木头天花板低低地覆压在她的视线上方,角落里一对圆形的木桌椅,两张坚硬狭小低矮的木板床——一张空的,一张被她占用了——就是这个房间里唯二的陈设——哦,这些陈设还在规律地摇摇晃晃,西尔维娅迷茫地确认了好一会儿,不是自己的意识在天旋地转,而确确实实是这个房间在摇晃。在疼痛、僵硬和晕眩之余,她感到身体凉凉的,迅速意识到自己全身的衣物都被人剥夺了,只给她留下了一条毯子,勉强遮住了她赤裸的身躯。逼仄的房间里充斥着呛鼻的烟味,在缭绕烟雾的中心,她认出了那个一心要杀死她的男人,穿着粗劣的麻布斗篷,站在房间唯一的栅栏状的小木窗前,吸入着廉价的烟草。泛腥的海风与翻滚的波涛声,风与潮,正从那扇窗前奔涌而来。
用不着用自己的双眼去证实,西尔维娅知道自己的后背上方,肩膀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空洞般的伤口。因为这个伤口的存在,即便没有人绑缚她,她也不敢稍微移动自己的身体。尽管如此,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会牵动这块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让她无休无止地被疼痛所折磨。这是那个作为终点的夜晚,在那座缤纷鲜艳的玫瑰花田里,塞缪尔·卡文迪许出于自己复仇的意志,为西尔维娅·阿德拉裁判的死刑。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可能也是唯一一次——不是以国家或法律的名义,而是完完全全地遵照着自己的情感和意志,用自己的双手亲自杀死一个人。他用夺去她生命的决心和力度扣响了扳机,但是,他不该失手的准星却在那个关头失了准。现下她仍然活着。
但是,西尔维娅意识到,她能够活下来,绝不是一次失误而导致的偶然。她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一个断裂的片段,一间空气浑浊的狭室里,男人昏暗的影子被烛光投到暗淡的墙壁上,像鬼魅一样独占了她茫然的视线。银白色的冰冷亮光偶尔从她的眼角闪过,她嗅到了一丝金属冷冽的气息,然后很快,那金属的味道,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尖利而剧烈的痛觉,插入了她的躯体。她尖叫起来,头晕目眩,拼命地挣扎,但是男人正骑在她的身上,压着她柔软的腰背,让她动弹不得,只能听凭锋利的刀锋流利地切进她雪白的皮肤上的狰狞伤口,同时斩断腐烂和完好的纤维。西尔维娅的视野被泪水和汗水团成了扭曲的形状,相似的铁锈味冲进了她的口腔和鼻腔,她已经疼得无法忍受,可是疼痛仍然一刻不停地以更夸张的方式,挤占了她的神经。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肌肉被拆开的声响,像用刀片一下下刮着金属的琴弦。红色和紫色的缤纷血液一股脑地冒了出来,浸湿了男人的手——一个不同于冰冷金属,温暖滚烫的东西,沿着刚刚切开的印迹强行挤了进来,捏住了楔进她身体里,让她无法喘息的坚硬异物——刀片插得更深更深了,探到了异物的底部,金属之间,清脆的撞击激起巨大的回声,传遍她的四肢骨骼。她连挣扎都失去了力气,瘫软在枕头里面气若游丝地喘息。视线忽明忽暗,一片接一片的浓重黑暗向她席卷而来,终于彻底将她吞没殆尽。她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可是,当她如今找寻回这块记忆碎片的时候——插进她身体里的小刀用力向下一剜,将子弹从她的血肉之间剜了出来——那种灭顶的死亡般的痛楚,仍然穿过混乱不清的记忆,顺着她的本能,像噩梦一样向她袭来。她本该死掉了,在男人开枪的时候,在她毫无记忆的颠簸逃亡中,在后来昏迷高烧的日夜里,在取子弹的时候……死神如影随形地徘徊在她的身畔,在她的头顶一次又一次地挥动着镰刀,而终究没有切断她的颈骨,提走她的头颅。她能够活下来,是命运的偶然,但是只有偶然远不足以让她活下来,即使现在,她也无法知晓自己是否能够活下去。毕竟这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了。
男人伫立在烟雾和海风里的颀长背影,在她金色的瞳孔里孤独地屹立着。作为恩怨的终点,复仇故事的结局,塞缪尔开枪杀死西尔维娅的时候,毫不犹豫,绝不后悔,而且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他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拱手奉上,作为祭品献给了正义的女神,终于拨开重重功利私欲交织的乌云实现了纯粹的正义。但是当塞缪尔开始踏上真正的逃亡之路时——当他仍然站在那片玫瑰花田里的时候,强烈的孤独感就像花香与夜风一样,不由分说地翻涌而上,霸占了他一无所有的躯壳,迫使他只能拼尽全力地伸出手臂,在蚀骨的冥河中寻觅着尚未溶化的白骨,将这个昔日的仇敌从地狱里面拉回来。眨眼之间,她就理解了这个矛盾而决绝的男人。
“这是……什么地方?”西尔维娅艰难地开口,说了昏迷以来的第一句话。
塞缪尔不无惊讶地回过头来,幽暗的视线在女人苍白的脸颊和淡金色的眼眸上停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