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的一天,那位修女自杀了,听说是怀孕被嬷嬷发现,受不了嬷嬷的惩罚,所以自杀了。她同时违反了两条重要的戒律,所以哪怕就剩下一具尸体,也被修道院驱逐了,被埋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塞缪尔恍然大悟,他在一刹那间就领悟了西尔维娅的意图,沸腾的妄想因此一瞬间冷却下来,消失得无影无踪。享受无辜无关少女致命的痛苦,让塞缪尔感到了深深的愧疚。他一直把修女看做影子,其实西尔维娅讲的故事里,她自己才是修女的影子。甚至就连西尔维娅自己是否真的遭受过上述的那些侵犯,都还是一个未知数,有可能她秉持了小说家的创作精神,一切绘声绘色的描述都是半真半假的,虚构的,是从修女的故事上套用来的——主教在故事里如何折磨西尔维娅,就如何在现实里折磨那位修女,甚至还要变本加厉。修女不知多少次出现在主教的办公室中,不需要什么错误,只因为年轻和美丽。
“修女中间,有很多人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是这个故事只是修道院内部的秘密,对外,她是不幸病逝的。嬷嬷闭口不言,修女们闭口不言,一墙之隔的修士们更没什么动静,就连我们这些不属于修道院的学生,听到了前因后果,也对主教的过失闭口不言。因为,大家都发现,院长的不当行为如果被哪怕多一个人知道,对她们每个人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就比如说这些贵族学生吧,虽然几乎每个人都有富贵显赫的家族,至多再过几年,就会回到各自的家庭当中,嫁给一个同样门第尊贵的丈夫,就算揭发,也不用担心主教的报复。但是,一旦她们居住多年的修道院,被外界认为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场所,她们自己就成了家族的污点,失去了应有的价值,只能惨淡收场。所以,哪怕她们自己也遭受了类似的猥亵,只要还是处女,丈夫发现不了破绽,就没必要说出来。何况现在死的是和自己无关的人呢。因此,这件事,这个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不过,后来,宗教法庭确实收到了一封匿名的告发信,大概因为主教在宗教界也存在一些敌人的缘故,宗教法庭并没有直接把这封信撕碎,还派来了一位服务于法庭的教士,前来调查这件事。”
“信是你写的?”塞缪尔问。
“当然是我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才会做这种大家都不乐意发生的事情。”西尔维娅笑着说,“——不过,他的调查很快结束了,因为他试探地问到的修道院中的每一个人,都用最纯洁无知的态度答复他。所以他呆了不到一天,就走了。这件事也就彻底结束了,维持了病逝的结论——其实究竟是否怀孕,还是可以从死去修女的尸体那里得到答案的。假设那位来调查的教士还是一位纯正的虔诚基督徒吧,可他再想知道真相,也不能寻根究底。因为,由于教皇卜尼法斯八世的训令,没有一个神职人员敢去解剖尸体,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西尔维娅不再沉浸在幽暗朦胧、情色氤氲的自我讲述当中,而是重新用明快锐利的目光,望着塞缪尔蓬头乱发,烟雾缭绕的侧脸:
“所以,在我看来,法律也好,公权力也罢,无非就是这样的东西。借用它,谋取私利,轻而易举;想要伸张正义,却难于登天。”
原来这个故事的用意在这里。她用淫靡的口吻,在一个下流的色情想象中翱翔了那么久,最后居然降落在了这么形而上的道理上面。这种滑稽感足以让人发笑,可是塞缪尔却怎么笑不出来,他无法用善辩的思维和口舌回击她,连从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冷笑都不容易。因为,这个道理的正确性,他不是正在亲身印证吗?有时他会有这样绝望的认识,他如果不想彻底背叛自己曾经信仰过的司法制度的话,那么即使赌上全部的财产、地位和一生的前途,也报不了血亲的仇。如果他坚持到底,所有攀附、寄生在这个制度内的人,都会想法设法地站在他的对立面,规劝他,阻止他,甚至憎恨他,报复他。因为他在试图开一道会损害他们利益的小门。而偏偏是他最切齿痛恨,日夜追索的仇人,肯定了徘徊在他心中的真正想法。情欲彻底消退之后,他重新用审视的视线看她。最开始她只是一个形象单薄刻板的复仇对象,后来他把她看做一个非人冷酷的恶魔,而现在那层恶魔的面具哗啦啦地碎裂了,她又重新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和他相似的人。
“您痛恨那位大主教吗?如果不是他,您现在恐怕是另外一种人生,另外一副样子了。”塞缪尔的口吻依旧冷淡而不可捉摸,可是他的内心却发生了一点点微不可查的软化。塞缪尔是因为外界的原因而突然改变了自己的人,所以他猜想她也是这样。她做的事情不可饶恕,但是并不是不可理解。然而,西尔维娅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悠悠然地站了起来,重新把自己划进了非人的魔鬼的队列:
“您不要误会,我讲这个故事,并不是打算从宗教道德的角度,批判这位大主教。也不是因为我自己从这件事中,受到了什么难以磨灭的伤害。至于说对人生的影响,我觉得那是太看得起那位主教先生了。相反,我觉得他的情欲,反而是我在这间死气沉沉的修道院中,发现的最像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