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木轮吱吱呀呀地轧过松软的泥土。被人类的行踪所惊动,一串水鸟从灌木丛中扑棱棱地飞起,没入黑黢黢的云层里。天色渐晚,夕阳褪去了她玫瑰色的余晖。从城中一路走来,田野愈发空旷,炊烟更加稀少。朦胧的暮光中,远处的灯火像星辰一样依稀闪烁着,一栋古旧的城堡缓缓映入眼帘。马车夫在城堡紫藤花缠绕的大门前勒住了缰绳,从车辕上跳了下来,放开嗓子,嚷起来:“西尔维娅小姐回来啦。”
身边人恬静而美艳的侧脸,在落日的微光里,化作一笔笔神秘香艳的轮廓。在刚刚过去的数个小时内,马车不疾不徐地,从艾普利尔郡荒凉的乡村间穿行而过。他们不得不与同行的人交谈,以打消漫长旅途的寂寞。更何况,他们能够谈论下去的话题那样多。因此从西尔维娅若无其事的一句说笑开始,对话竟然能够毫无阻滞地持续下去。直到塞缪尔发觉,这大概是数年以来,他与人交谈最多的一次。
老侍女们唠叨着鸡毛蒜皮的家常琐事,推开栅栏从城堡里走出来的时候,土气的方言腔调一齐戛然而止,紧紧盯着塞缪尔的视线,充斥着一言难尽的惊恐和慌乱。在如今的塞缪尔看来,这视线中的意味,有一半是他司空见惯的,另一半则是他陌生的。不过他并非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很快就从侍女们缤纷多彩的面色变化上,领悟了另一半的含义。
西尔维娅看到她们的呆若木鸡,不禁露出了恶作剧得逞般忍俊不禁的微笑。神采奕奕的眼波在率先跳下马的塞缪尔身上转了一转,又变成了一张优雅得体的礼貌笑脸。她伸出黑色衣袖下细腻湿冷的五指,握住了塞缪尔向她伸出的有力手臂。她提着裙摆,在对方符合绅士礼仪的护持中,弯腰跳下了马车。
“哎呀,小姐你……你怎么,怎么……”老侍女满肚子疑惑,尴尬地搓着手掌,不好意思直接问出来,“唉,这位先生是谁呀?”侍女们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却仍然不敢完全直视塞缪尔阴鸷的面孔。她们既害怕他犀利凶恶的目光,又鄙夷他破落不得体的穿着。不过穿的这么不像话,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大人物。
被侍女们用猜度的眼光看得久了,塞缪尔仍然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将烟气缭绕的烟卷扔到了地上,伸脚踩灭:“塞缪尔·卡文迪许,找阿德拉小姐借一本书。”他仅仅简短地说了自己的名字,不管其他人是否相信这个拜访理由,他都不打算再理睬他们了。他对自己的爵位、职位和出身一字不提。从侍女们茫然不知的神情来看,这座没落庄园的闭塞和与世隔绝仍然远超他的想象。
西尔维娅没理会老侍女的狐疑,对塞缪尔优雅地笑了笑:“卡文迪许先生,真抱歉,我家这么偏僻,我和弟弟又没有参与社交场合,所以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来拜访了,连我家的仆人,都忘了该怎么接待客人了——请您不要介意乡下人的失礼,来我住的地方坐一坐吧。”
这是一个相较他们相识半日的关系显得过分亲近的邀请,但是塞缪尔并不介意,跟着西尔维娅一起走进了城堡。坚固的栅栏经过几番修缮,仍旧看得出旧木头朽烂的痕迹。塞缪尔登上早已褪色的雕花台阶,城堡里静悄悄的,仆从稀少,大厅空旷单调,空气中漂浮着自内而外的衰败感。因为过于安静,城堡门口老侍女的咕哝声,不知哪一扇窗户底下的风凉话,都依稀可以听见:
“……借书可别就这么借了……哎你不知道,这玩意贵得很,真不知道填一屋子是干什么用的……借出去头驴,借出去只狗,还都要按日子收租金。要是借这个也能收点租金,也算弄回来一点钱……”
“……买刀买枪,还能说是为了防卫……可你说说,这些年在没用的东西上扔了多少金子……这样花下去,将来还不知道能给子爵剩几个子呢……”
“你看看这……她不会是想结婚了吧……”
“……要是再带着外人来分子爵的财产,还真不如早点出家去当修女算了……一直不肯出家,名声迟早败坏掉……”
“我再次向您致歉,您是意外的贵客。我不希望那些奴仆的愚蠢想法,搅扰了您的兴致。”西尔维娅忽然开口说道。
塞缪尔没有回答,他觉得西尔维娅对待他、对待仆人的流言蜚语的态度,出乎意料地与世俗观念保持了一致。通向城堡深处的台阶越来越高,那些对话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直至消失。可是塞缪尔仍然皱起了眉头,暗中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他曾经猜想过他的敌人有着光鲜亮丽的公开身份,生活在高贵无忧的浪漫世界里,终日穿梭在风流诗人和文艺才子的派对之间,这样才能维持她敏锐放纵的残忍、胆量、热忱和灵感,不被世俗琐事束缚直到磨灭殆尽。至少,也应该有几位精明得力的助手,来协助她顺利完成接二连三的犯罪计划。总之,他要找的那位贵妇人,怎么会生活在一群庸俗的蠢驴中间?虽然富有才智的人,可以更好地利用一般人的愚蠢达成自己的目的,但是,活在庸人的包围和审视中的贞女,真的还会保留下多余的心力与激情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吗?尽管复仇的念头长长久久地折磨着他,令他陷入疯狂,在疯狂中将外表和灵魂打磨成了另外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