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朝起夕落,又一轮暮鼓晨钟鸣千里。
竹林清幽,翠影漪漪。
恰是黄昏沉日时候,山中雾岚袅袅,暮霭昏昏,暮夕探进山中竹屋窗棂,横亘一道晚光,薄带一点朱霞。
光晕斜照掠过下,竹榻上盘坐的男人睁开了眼。
温择阮往半开的窗牖看去,窗迎半沉灼日景,双目对上彤彤红日,微微眯了眯。
眸首下沉,高大磐石镀着层刺眼的金箔映光,掩在绿竹影中乍隐乍现。
温择阮一双目原先沉静如潜潭,不经意看见,点水般不深不浅略过,光影闪动,眼中若有空若无所依的游鱼飘忽。
竹屋中蓦地响起一声轻笑。
笑声到底短促,倏忽散去。
温择阮披衣而起,因衣袖甩在帷帐一角上挂着的香囊,碰得那精致玩意转旋不停,像只翻滚的绣球,倒无半分灰尘落下。
他抬手握了一握,香囊便停在手心中。
仿佛故人许久未见,温择阮将东西捏在手中打量了两眼,方才放开手任由香囊滚回帷帐间,口中不忘低声说一句:
“也就小孩子会喜欢这个。”
转头,温择阮入庖厨起了炊烟,再出来时,手中端着一碗面条。
一碗长寿面。
夜里山雾寒气一股脑涌进,温择阮先将长寿面搁在桌前,合拢窗牖,方才走回对面坐下。
凝望着那碗不断蒸腾热气的长寿面,温择阮抱手沉默而坐,眼中仿佛映着对面,正有一人执着竹箸挑了挑那碗面低首品尝。
半晌后,屋中响起轻飘飘一句:
“今年的长寿面,记得长命百岁。”
月隐星盛,山风徘徊,树影幢幢。
拨开杂乱的薜荔爬藤,踩着高低错乱的野草灌木,温择阮随手折下一朵开到最盛的绛色折花,在手中捻了捻,低头看上一眼,随后弯腰入了岫洞。
他也许久未来此处。
星垂静潭密满布,数载千年不改,依稀见往日景。
温择阮行至水潭旁,先欠身探手入静水中,扰起鸥鹭过般涟漪。
静水波纹一层层荡漾开,搅得水中星子片片稀碎。
温择阮垂着头,居高临下地旁观着。过得片刻,伸手一件件褪下身上衣衫。
衣物落地时荡起一地久垢尘埃。
潭水一如既往的寒凉,置身水中仿若落入深渊冰窖。
温择阮从潭边一步步走向潭心,愈往里,潭水愈深,原本还不到腰际的潭水,随着靠近潭心,逐步没过腰际,直至漫到胸前。
头顶是一眼能望见的石壁缺空,寥廓星河。云遮雾绕散去,恰可拥星入怀。
温择阮看了一眼,便整个人矮身沉进水中。
待人隐没,平白一声虚无亘古的沉闷厚钟重响,皱起縠纹如有只手抚平,再不起波澜。
潭水上也再无人涉水而行,风过静水亦如磨平明镜。
孟丹青不甚喜欢下雨天,尤其是这种落雨似泼水的天气。
狐狸仿佛是在那处青楼楚馆中住下了,孟丹青在外监守了一段时日都不见这只狡猾的妖物出来。
偏生濯缨阁中鱼龙混杂,人气犹重,不是好出手的地方。手中的追魂引现如今失了效用,孟丹青又追了他一路,心里对双方实力有所掂量,自然门儿清,自己没有十足把握能一举拿准那妖物。
更要紧的是,那日撞见的事在孟丹青心里缠下了他自个儿都说不清的情丝,梦里绮思反复,折腾了一回又一复。
孟丹青的梦里,有时候会是那日轩窗下纱帐里,他自己好像变作那只狐狸,与那人两相纠缠在一起,呜咽、呻吟、喘息混成一团。
有时候他是他自己,可分明他连寻常床笫之事都未问津过,他却会梦见自己同人行鱼水交欢。
伸手掀开红纱帐,拨开遮面纨扇;朦胧里有人挑眉看来,美目联娟顾盼涓然,他栖身而上,去啃噬去亲吻,去与梦里人耳鬓厮磨。
尽管睡梦中的孟丹青丝毫未能看清梦里美人面,可仍旧记得那人向自己探来的葱段五指,缓缓解开自己衣衫,挑开衣襟,再然后……
偏生欢梦醒的孟丹青无比清楚梦里人该是谁人,隔着看不清的梦里薄雾也叫他明了心境。
面对一片狼藉,他愈发懊恼起来。更难堪的是,他锁户闭阳的禁制已然在日复一日的折腾里日渐消淡,眼看要消失殆尽。
孟丹青自暴自弃地想,不过看了他一眼,何至于如此。
心里也再三省改发悔过,偏偏他死性不改。
当孟丹青隔着蒙蒙白雨幕抬头一眼望见那道隐绰修纤身影时,心下还是擂鼓鸣金。
震声若惊雷,心魂再难移。
天地阴翳晦暗,沉沉青灰云积霄汉,泼洒的玉珠子砸在伞面上响成片,沿着纸骨滚落如剔透珠串,掷地入水起小纹波。
江南沧河畔,逢夏日梅雨不接时节,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嚣混着氤氲水汽,一片清凌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