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两人一大早便出了城。
因期恪昨夜里并未怎么折腾,是以青娘此刻颇为精神,还掀开车上的青绸锦帘看外头风光,虽有些凉寒,倒也兴致勃勃。
期恪由着她看了片刻,将狐裘大氅上的风帽替她兜上,“冷不冷?”摸了白雪似的脸颊,微微摩挲着。
“不冷的,”青娘摇摇头,到底放下了帘子,依在期恪怀中,“将军,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白云观。”
期恪欲言又止,生怕她伤心,又知一定会让她伤心,可眼瞧着便快到了,怎么都要说出来的,便紧了紧手臂,将人满拢了在怀里,“我在白云观后山为岳父岳母立了衣冠冢,我们今日来此拜过,做一场法事,这就算是回门了。”
他刻意说得轻松,可怀里的人儿还是极快地安静下去,片刻,期恪胸前的衣襟便湿了。青娘轻轻啜泣出来,依在他怀中,泪如雨下。
很久以来,她都不愿回想从前。那些旧日时光,除了让自己难过伤心外,对现状毫无助益。而沉浸于痛苦悲伤中不可自拔,只会令未来更加糟糕。
父亲,母亲,青娘拒绝承认那封邸报上的事实,仿佛只要不承认,便没有那场大火,父亲与母亲也并没有死,他们会在遥远的故里,等待自己回家。
幼兽没有长好的伤口是不会示之于人的,青娘独自舔舐那尚淌着鲜血的旧伤,并不情愿除自己以外的旁人参与这份痛苦。
所幸的是,一直以来,也并无什么人来参观她的心情。
大郎他太憨直了,也就是俗话说的心大。女孩子细腻敏感的小心脏他是不懂的,无论怎样说他也不懂,即使他有足够的能力令那颗心颤动,他也不懂你为什么在颤动。
枕流施与的一切好,都集中于物质之上,从而使得两人之间的一切交流也都是肤浅而表面的。当他的心神全部注重于如何令你满足他变态的欲望而不顾其他时,对着这样一个人,青娘不屑于交心。
相较而言,枕鸿自然要好一些,他直觉敏锐,判断精准,很快便抓住了七寸。遗憾的是,他以此为筹码来交易,抑或是激发青娘的求生欲,并且,他实在太过沉默。
而皇帝,青娘每每想起,心尖儿便会轻微地发酸。他强大且温柔,坚定而果决,一纸朱批便给予了父亲死后清名,寥寥几语便纾解开她所有心结。
因着那至高无上的地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天然地拥有着无与伦比的说服力,十数年礼教加诸于身的一切束缚,都可以被他轻而易举地打破。
这种全新的、区别于从前的、精神上的自由,以及他施与的全部信任,轻易便俘虏了青娘的一颗心。
但是,也因着那至高无上的地位,令他此生都不会、也不可能像身边这个人一般,伴她匍匐跪地,叩拜父母。
即便,只是跪一座陵墓。
青娘知道自己不公平,可对一个满心伤痕的姑娘要求公平,本身就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过去所有的期盼、喜欢,甚或那不该萌生发芽的爱,都在这片冰雪覆盖的山坡上,在这寒气逼人的冬日里退了一射之地。
安稳,踏实,尊重,当你给与了一个姑娘这些东西,得到她宝贵的心,不过是时间问题。
......
大雄宝殿后殿,期恪褪了大氅,里头是一袭白色素面细葛布直裰。青娘因来时不知情,穿了件白地淡蓝印花的偏襟长袄,底下配白色百褶裙,虽非素衣,倒也不算失礼。
二人依礼叩拜过,香烛之中,共七七四十九名道士,由宁济大师为首座,引领诵《法华经》,拜三昧水忏。
因是冬日,不可冲了腊月,期恪定三七二十一天的道场,金银纸锭、纸钱各三千,供三牲祭品,馔筵十桌。
待一场法事完毕,已是午后,期恪与青娘在观中用过素斋,便启程回去。
青娘经了此事,身心俱疲,歪在期恪怀中昏昏欲睡,偶尔梦中惊醒,还小小声唤了两句“娘”,叫期恪拍了背轻轻哄慰着睡去。
这般行了一时,马车慢慢停将下来,青娘本便睡得不大安稳,不由醒了过来。
期恪取了车中温在热炭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哄她喝了,看着她眼睛,低声道:“此处是大兴郑庄,你可要见他一见?”
白玉似的手一颤,漏了几滴茶水出来,期恪动作温柔地擦拭了,接过茶杯放过一边,继续望着她。
青娘尚存的睡意已被这句话瞬间打跑,她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他竟会带她来这里?!
抬头看他的眼睛,炯炯虎目中,怜惜、同情、爱怜、酸涩、包容......种种复杂之色汇聚一处,唯独没有她所恐惧的......试探。
青娘一窒,苍天啊,你究竟补给了我一个怎样的人!
皎若明珠的泪纷然落下,汇聚成小溪,期恪心疼极了,眼看她哭得浑身都颤了,山一样俯下去吃尽她的泪水。
泪珠儿涩涩,仿佛渗进心底,全是苦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