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个相逢好
大抵是天冷的缘故,太真退烧之后,依然常常咳嗽。别的时候还好,每次去电台录节目,都要极力克制,往往忍得脸通红。杨素在旁边看着,颇为不忍。那会儿太真宿舍人已经与他熟悉,他便买了一些冰糖梨子托大姐拿回去。
东区女生宿舍不限电,大姐买了电饭锅,每天晚上便在宿舍煮东西,冰糖炖梨,枸杞小米粥,银耳莲子羹,莲藕排骨汤。食物在锅里翻腾,小房间里充盈着甜而暖的香。一个单元三个房间九个女孩子都凑过来,再加上闻香而至的小卢,满满当当一幅。一揭锅,腾腾水汽混着香气扑面而来,女孩子们的赞叹声与欢笑声,杂着杯子勺子的叮当声,热闹非凡。
雪下下停停,总不见晴。庄云生竟然懂得在上课间隙说:“天气转冷,室内外温差大,大家要注意身体。”然而最后还不忘加一句:“万一病了,既要承受身体上的痛苦,又要耽误上课,造成精神上的损失。”饶是如此,底下众人依然感动莫名,毫不吝啬掌声。何太真一边跟着鼓掌,一边感慨,果然人都是视觉动物,谁说长得好没有好处呢。
那时已经快要期末,小卢班上的老师忽然严格起来,时常突击点名。每到那时,她就只能忍痛告别庄生,回去应卯。那天她也是不在,等晚上过去喝粥,太真便把这件事讲了。小卢眉花眼笑,叹道:“这年头,长得周正的人已经不多,长得周正还有才华的人更少,长得周正又有才华又这么细致体贴的人,大概也就庄生一个,真是国宝级人才啊。”
众人都转过头去,表示不屑。太真起身抓了一枚镜子,左右照了照,叹息说:“我还真看不出来,我是哪里不周正了?”小卢一愕,太真笑道:“按说我也算周正,才华呢,我应该也有一点,要说我不体贴细致——你先看看你碗里的粥,难道是你家庄生煮的?”
大家都笑了,大姐在旁边道:“你就差在性别错了,小卢说的人,特指男人。”
小卢也忍不住笑起来,嘴硬道:“明白就好,一群疯女人。”
一开心,日子便快起来,转眼快到期末。
因为下雪,路上不好走,许多老师便住在校区。庄云生捱了一阵子,也觉得不堪奔波,便申请了宿舍。上课前一天过来,去到学院办公室拿钥匙,跟办公室几个人在外头吃了个饭,回去已经是七点多,竟又纷纷扬扬飘起雪来。
走到羽毛球场,远远看在一个人站在那里,呆呆的不知道看什么。借着路灯光,看见那人穿一件白色羽绒服,团团裹着,捆粽子似的。走近了才发现是何太真,头上戴了帽子,一圈绒毛边围住极静的一张脸,刘海上落了一层雪,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走过去,道:“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太真抬头,见是他,叫了一声:“庄老师。”又向旁边瞟一眼,道:“我出来走走,到这边看见人家写的字,就站着看了一会儿。”
前头下了好几天的雪,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庄云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不知道是谁,在雪地上写了硕大的四个字:我想回家。
“想家了?”他笑着问。又说:“第一年离家,想家在所难免。”
太真摇摇头,小声说:“没有,长这么大,我还真不知道,想家是什么感觉。”她说着抬起头,向他一笑。仿佛是平静的笑容,却带了一点歉意和茫然。
云生心里一紧,想了想,却没有深问,只是说:“快回去吧,一会儿雪下大了,冷得很。”
他们一起往回走。太真微微垂着头,落后他半步,略一抬眼就看得到他的侧脸。他穿一件类如军装的黑呢子长风衣,鬓角鸦青,浓眉斜飞,神色却又无比宁和。
路灯的光不分明,远远的宿舍楼那里,有人用电脑放歌,却又听不清楚唱什么。太真恍惚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是曾经梦到过——大概是许多年前的梦里吧,那时候她还在河南姨妈家,三年级还是四年级时的一个梦,隔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清晰地记起来。在梦里,也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她沿着河岸往远方走,大雪纷飞,有一个人牵着她的手,她也是落后半步,只看见他挺拔的背影。河里的船上,一串串红灯随风飘拂,歌吹细细,心里无限安稳。
云生回过头,问:“寒假什么时候回去?”
她想了想,道:“总要快过年的时候吧。”
他说:“过年还是要回得早一点——不管怎么说,都是过年呢,一个人在这边多冷清啊。”
这并不是劝她回去的好理由,他好像猜出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太真嗯了一声,点点头。云生看着她,笑说:“这才听话。”
他笑起来又不是平常的模样,少年盛气都消融了,嘴角眉梢都柔和起来。她看着,又垂下头,微微笑。
快到宿舍的时候,她抬头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狂傲?”
这丫头终于懂得自己反省了。云生在幽暗中微笑,然而他低头,笑着说:“如果有资本,狂一点有什么不好?我自己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