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曛曛,也是残照浮溪,清潭里一根钓竿,一双故人。
“剖心?”钓竿一甩,波光悸慄,“你家那只巴掌大的小猫崽还在西苗扣着,话都说不清半句,这个节骨眼上……你们认真的吗?”
“你都敢虎口拔须,我们夫妻又有何不敢。黑派夺我族百条人命,用两条命做底本助你诛凶,值得。”
“还是省省吧,我这个孤家寡人都没成算,朱痕也就罢了,拖家带口的生意人做什么折本买卖。”
“也不算赔本。阿九天生半心,得你照拂再好不过了。”
“……行,你安心上路,我把那只九命猫捞出来,保他一百岁还能活蹦乱跳。别急着感动,我先揍你一顿败败火,再动真格的。”
平生两大恨,交友不慎,识人不清,这桩陈年案,全占了。
夕晖入水,水中红云交逐,是剑上涎,是顶上风铎垂影如波,也是——
他为雨声惊起。
秋霖绵亘,稠云浮沉;四方台上尚存灯烛几点,萤火微眇,弱水之隔。
☆、悭
甘霖纳四方,袖束一庐雨。
志在四方的狂客,倦谈世味时,也贪烟雨间半宿寐息;情系烟雨的散人,振发霜刃时,也掀四方里一江狂澜。
散人年少轻狂时,给自己起过更轻狂的名号。天下药师万万数,巫彭多如过江之鲫,也只有这等狂客,初涉江湖便如此放言——天下元元论及药师,头一个想到的必是我名。从动念直趋虎穴到决意背水为阵,耗费的功夫只够他含完一小块饴糖。
“满城救火不如釜底抽薪,看得着的是江南白骨,看不着的呢,就见仁见智了。”药师嗑开胡桃,伴着卉醴下酒,“成与不成全由前辈决断,有什么为难的,我出面便是。”
忠烈王不动声色:“先说你的筹算。”
“还是老丹方,天时到手,夺地利、人和。”
“何为天时?”
药师列叙道:“翳流教主当年上门露面,又匿迹数年,无论城府深浅,耐性确是不差。但这回布局有躁进之嫌,要么是人手不足,要么是时日无多,这是天时。地利也好说,摸清西苗就够。而人和……翳流未必固若金汤,抓敝窦搅浑水,内外夹攻破之,完事大吉。”
忠烈王摇头,有意劝阻:“寻不着敝窦,再有理也只是纸上谈兵。”
“纸上谈兵,上能断敌下能助势,现今缺‘势’嘛。”药师端容道,“黑派不乏谋夫武将,驻心守成易如反掌,但要‘染指’中原,还缺交通两地之桥阁、革旧从新之契机,比如……”
忠烈王生出的赞许被他朝向鼻尖的一指戳得粉合麻碎。
“慕少艾!”
“嗯哼,我没失聪。”药师耳根发麻,“别看我如今不爱出门,在西苗也是有几个生死交的。”
“年纪轻轻,何必去闯龙潭虎穴。”
用间之策,倒转千度,陈酒馈新人。愈是年长,愈知陈酒真意,也愈不敢以之燕宾。
忠烈王已不年轻。
十代忠烈,人世公义,行举为时人之范式,不敢不瞻前顾后。
“这位对手,从来不顾前后。”饮酒人道,“要赢过他,就要比他更不顾前后。”
如何不顾前后?
无我,无所自,无立锥地,遂无前后;无前后,自不能顾前后。
慕少艾其实并无为生民立命的宏愿。大义光劭,隔开柴米油盐的烟火气,自来比小情单薄脆弱。禁暴静乱于他有些遥远,若说医者的敬生敬死是他衡度是非的秤杆,那为小情怒目按剑则是他的九死不悔。有友送丹心为他掠阵,那他的这颗,又何惧悬于惊涛之间。
“久闻西苗多美人,而西苗人好美人。”他戏道,“色令智昏轮不上我,但为免招惹风流债,还是给我黥个面吧。”
当年戏语隐于槛窗外的细雨霏霏。
霏霏细雨敲砸步檐,如筭盘上木珠琳琅,别有一番熟思审处的纤巧。
这与早前的山雨不同。
当年山雨包举一方山川,巨掌扑下,排山倒峡。凌云乔木冲入泥淖,冲天雕鸢折翼殒灭,山雨啸吼轰鸣,日月不闻悲声。
西苗谣颂中的神翮降于艽野,青目锦翎,云为翼,雨为(羽尃),翂翂兮蔽空,翾翾以养物。西土有女,幸得其羽,已而有身,生彼先民。鸿裔遥念古昔,思以凡躯腾云驭雨,以族中婴孺具青目者为神翮后身,周晬,抛至岭下,其魂复归,祚命于民。漠漠岫壑多见髫幼细骨,久而起凶。不出数纪,族姻凋零;而岭下扶摇乍起,方圆一里俱为死地,后人名之盘风岭。
盘风岭是蛇蟊的乐土,亦是蛊师的黉堂。
狂客长于盘风岭,与攫鸟同寝,与蝮蝎相亲。他记事起便有着满背瘢痍与一身毒血,还有隐现梦中的颠风白雨。梦里他随霶飙下坠,前路杳杳,莫知穷尽。
狂客欲求索止境,及长,明白世无止境,于是求索即是他此生真义。他隐伏山林,自灾兽盘踞的险境悟生理,从前来历练的蛊师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