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何出此言?”
“药师自诩能解天下奇毒,看在无尽之毒的份上,总会留你南宫神翳一条性命。”醒恶者拾起地上卷册,信手一翻,“当年试药之人或身故或隐沦,而你非但没死,还有心揽事,祸遗千年,要除也难。”
“那倒未必。生灭无常,苟营无趣,还是从心所欲吧。”翳流教主神态泰然,余毒作祟,鸦发微溟,更显面白唇绛,形神相合,散漫如野鬼论世。他手边仰躺几具蛊尸,恶虫以毒为食,而他血中烈毒犹胜一筹。
“何必作态。”醒恶者少一环视,肝火更炽,“人魔认萍生,断灭五伦,傲狠非常,为他对上忠烈王是从心所欲还是自寻死路,你自己清楚。”
屋室狼藉不堪,木架横陈,卷帙支离,蛊虫、蛇虺自破损器皿脱出,四下横行。两行灰黑水渍延至屋内,想来是好友从天之界限仓促赶回四方台居所,半路毒发,神智颠乱不及护体所致。只有安神香残味悠荡,维系原初风貌。
始作俑者神闲意定,右腕低垂,任由蛊虫饮血。两人相交已久,醒恶者看穿好友气力不济,言辞不复冷硬:“此人残毒奸狯,不忠不义,留他何用?”
“笏政要认萍生死,我便叫认萍生活,权是让他堵心。”
醒恶者冷哼一声,捏住游蛇七寸丢进瓦罐。
“……此其一。西苗地界岂容人随意来去,认萍生既假黑派全身,这份酬报,我等他奉上。”
醒恶者道:“那也不必将人魔留在翳流,中州之外,哪里没有他的去处。”
“正是为这‘人魔’之称,才不可错放。”南宫神翳眉峰一拢,“世无至善至恶,十恶五逆俱在一身,若非妄说,便是诈谋。”
醒恶者不以为然:“若是诈谋,那他所图不小,更不可留。”
罹黥刑,承污名,去国失乡,入绝域殊方。生年孑孑如暮鸦,身后无松槚之奉,此等刑罚确不是常人堪忍。有大忍,必有大谋。
“且不论是与非,他的确是一个有趣之人。”南宫神翳口称如此,却并无动容,“以一敌众,置死地而后生,亡于正道之手太可惜了……何况还是个美人。”他实心实意道:“风致不俗,怡心悦目。”
醒恶者直去直来:“莫非是同忧相救?”
“救?人魔又许何人来救?”南宫神翳垂首逗弄蛊虫,少顷又道,“认萍生与我不同。”
去岁,人魔认萍生自忠烈王府狱庭潜逃,八方高手夙夜跟缉,终于西垂酒肆觅得凶徒形迹。据闻,当日人魔背负铁筝,独对桌上三碗重酒,前哨既至,他将酒饮罢,扬袖送出数叠黑影,从容遁走。黑影贯喉,穿血雾嵌入檐柱,取下一观,却是几枚青铜,恰抵酒钱。其后,认萍生逃入西苗毒林,前往缉凶的义士亦有去无回。正道以为诸人与凶徒一并埋骨林中,盘桓数日遂去。
除却认萍生,天下只他一人知悉——
追者数十人,无一亡于瘴毒蛇虫。
人魔覆军杀将,青锋卷刃,断弦为兵,一击毙命,绝无二伤。观其风措,爽捷胜于狠戾,剑势诡变,犹趋端直,取弦搏命,方见犷野狼性。
他听雨半宿,而搏杀至向曙方休,泥泞中一人倒卧,虫蛇环伺而不敢迫近。人在半步黄泉处,听闻声响一撩血轮,瞳仁在死生之间挣出一丝清光,枝上雨洗泥中剑,赤血下寒芒一烁,不见半星恶浊。
他真正起念予人隐护,缘一刹一眼。
心如金石者,当敬而待之,无论是非善恶,无论用心如何。
“你已有决意,我便不费口舌了。”醒恶者不再相劝,引回正题,“还是说回无尽吧。听闻萍山上之有奇草咳羊茎,取根入药,可令死者苏生。此法虽险,也好过以元气养神。”
“区区‘险’字尚不足令我畏忌,‘死’字亦然。”不待友人细说,南宫神翳已参透内中玄机,神情陡冷,又含些许诮薄,“逆乱阴阳究竟是囿于命数,不必再提了。”
醒恶者不咸不淡道:“豪言可嘉,但大限将至时还能说得这般坦然吗?”
南宫神翳默然,起身推开窗牗,背对他道:“未至绝境,大放厥词聊以自解,何以为豪言。”乐声与疾雨并至,他凝神谛听,伉爽以应:“毕竟未至绝境!”
夤夜忽亮如破晓,白电纵空,乱雨齐发。狂风呼啸来去,将万千银丝拧作盘龙,夜下西苗似缚于龙身之中,困不得脱。
一人伫于风雨,指绽霹雳。铁筝业已断弦,音奏不谐,声声狂筝如墨洒玄黄,晓角悲风、龙战于野,杀伐性相俱现河山之际,又似穹倾地裂时绝命一搏,引闻者心血激荡。
须臾水瀑转垂丝,垂丝衔银珠,杀曲戢戈弭兵,鼓筝者犹心海未平。他袍洇血痕,双手不见好肉,形容却还洁净明润,修眉秀目,天成的怡悦生相,左颊黥文也宛如黛痕唇脂,浑然不见凶戾。
筝是好筝,人未必佳。
人魔顾自诽谑,慵倦而睆。
雷消电隐,暗芒于是荡然。
是年冬,雪。
西苗以为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