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屋外寒风习习,应翎斜倚榻间,脚下生着火盆,正凑近了一张张翻看手中欠条。那些欠条的内容不尽相同,左下角署名画押的却是同一个人。
第一张的字迹歪歪扭扭,似出自孩童手笔;应翎视之苦笑,过往纷纷涌现脑海。
八岁那年,他被叶晴带回叶府认作义子,起初身中奇毒,目不能视,叶晴便将他留在了蘅芜轩命人悉心照料。幸而半年后寻得解药,虽因毒性深植毁损了一半视力,但能重见光明已是上天垂怜。
他体质虚弱又目力不佳,义父便让他搬入相夷阁与性情沉静的赵氏兄弟为伴,然而他初次踏足居所,遇见的却并非赵半瑶和赵天书。
彼时桃红柳绿,春意盎然,明媚阳光透过新嫩的枝丫洒落廊间。视线里,一名孩童踮着脚不知往窗台放着何物,听见身后响动猛然转过头来。尚未瞧清孩童样貌,应翎便因一道反射的亮光微眯了眼,亮光由远及近掠过他身侧,他只来得及分辨那是枚晃动的耳环。
呆立半晌,他满怀好奇走去窗台一观,可随即皱了眉。窗台上蠕动着一只断翅蜻蜓,正做垂死挣扎。
蜻蜓被他埋入了土中,他无法理解一个小姑娘怎会如此残忍!
某日午时,应翎正于屋内阅览棋谱,忽闻院中吵闹便出屋一观究竟,发现赵半瑶竟和一人扭打在了一起。定睛细瞧,那人右耳戴着琉璃耳环,似是前些日偶遇的小姑娘。他急忙上前拉住赵半瑶,无论事出何因,一个男孩都不该对女孩动粗!
把高肿的半边脸朝向应翎,赵半瑶看也不看他,指着地上一滩事物,道:“沈初行,你听清楚!以后不许拿这种脏东西给我弟弟!”说罢负气离去。
应翎顺势一望,霎时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地转望对方,吞吞吐吐道:“你……你为何拿死青蛙给赵天书……”
“我怕他饿肚子嘛。”捡起那只血肉模糊的青蛙,沈初行弯了弯唇。
虽然右耳佩戴耳饰,衣着装扮却分明是个男孩。男孩梨涡浅浅,笑容天真,可应翎却已被吓得落荒而逃。
沈初行依然隔三差五来相夷阁“喂养”赵天书,有时是麻雀,有时是老鼠。他前脚离开,应翎后脚便会让那些半死不活的小东西入土为安。
终于,当沈初行送来几条金鱼后,包括应翎在内,叶府几十名孩童被一齐带到了义父面前。那些金鱼原本养在蘅芜轩外的浅塘里,甚讨义父欢心,不料一夜之间失却大半,池塘边还散落着许多残缺的骸骨。
不提府中未曾有过野猫踪迹,当真跑来只嘴馋的也没可能糟蹋大半池鱼;仆役们更加不敢造次,除非不懂事的孩童。
应翎听罢胃部一阵翻涌,金鱼乃他亲手埋葬,当然知晓实情。他不由瞥向身旁,却见沈初行一脸的茫然。其实他可以揭发,也可以不揭发,但选择缄默所有人都要受罚;何况沈初行有胆做却没胆承认,简直叫人鄙夷!
应翎踏前一步,直指罪魁祸首:“是他。”
“是我。”几乎同时,又一人站了出来。
应翎诧异地看向那人,那人也诧异地望了向他。他们“身先士卒”,夹在其间的“真凶”反倒置身事外。
应翎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会与这二人一同被罚?沈初行自不必说,叶枕戈冒名顶替也是活该!可自己亦被扣上了知情不报,掩埋“证据”的罪名……应翎满腹委屈,跪在春日洋洋下的池畔作无声忏悔。
“我没有偷金鱼,我肚子饿了,金鱼不能吃吗?”沈初行目不转睛地盯着池中肥美鱼儿。
叶枕戈轻声道:“不能。”
“蜻蜓麻雀老鼠不能吃,金鱼也不能吃,还有什么不能吃?”
“活着的都不能。”
应翎在一旁听那二人对话,想牙牙学语的幼儿都明白的道理他们竟还一本正经讨论,简直匪夷所思!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几日后沈初行来到相夷阁,绕过赵氏兄弟的屋子,却将一页薄纸放在了他的窗下。
某年某月某日,欠应翎破金鱼几条。字迹歪歪扭扭,横不横,竖不竖,唯独“破”字瞧着分外端正。
应翎硬着头皮去问沈初行何意。
沈初行眨了眨眼,无辜道:“少爷说是我连累你受罚,让我和你道歉。”
应翎一度认为沈初行是个傻子。他似乎知道自己错了却不知究竟错在哪里,他像野兽一般嗜好血肉,寻找新鲜“食物”哺育年幼的赵天书;他一切行为都不合常理,既残忍又无知。
许是因为义父的惩罚,许是忌惮赵半瑶的拳头,许得益于叶枕戈谆谆教诲,沈初行鲜少再往相夷阁。而应翎时不时会朝隔壁的窗台望去一眼,仿佛那里曾有只属于他的秘密,一个既残忍又无知的秘密。
三年后的某个夏日。
应翎已记不清因何事被沈初行惹恼而跟对方追打在了一起,只记得事后他丢了一样东西,是珍藏怀中从未离身的翡翠戒。
同一条路他走了不下百遍,依然一无所获。炎炎酷暑,他在吵杂的蝉鸣声中缓缓蹲下身,将头脸埋入了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