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舍人记得那一天。
在大夏朝弘成皇帝周俭的一生中,他曾有如此英武之姿,迎着万民呼声,自宣武门御驾归来。
安乐坊的百姓记得那一天,他们的君父携百万精兵亲征远邦,不过数月便将那宛南夷族举国剿灭。从此四海平定,国威浩荡,将军壮士披甲回朝,而天子车驾当先入城,六匹骏马穿过朱雀大街,带着无数臣民的膜拜与激动,带着天朝上国的自豪与霸道,扬尘飒踏,意气风发。
很多年后,史书中提及平定宛南之战,会特别写明,弘成皇帝从宛南国带回了黄金,矿石,作物和香料,足以支撑亏空的国库运作数十年,也为中原带来了大量归顺的宛南国奴隶——曾经是贵族或是平民,如今则沦为贱籍。
然而,对于周俭。
踏入宣武门那一刻,他只觉得太晚了。
那番邦进贡的六匹汗血宝马,此刻慢得像是老驴推磨,让他心急如焚。
似乎感觉出帝王怒火,驭马的骁骑卫满头冷汗,只恨自己不能化身骏马之一,好替圣人亡命飞奔。
周俭端坐车内,银甲披挂,却对窗外万岁呼声充耳不闻。
比起那些,他更在乎身边人细弱的呻吟。
这声音里含着水,带着怯,像是初潮,又像是决堤。
一位素衣女郎靠在皇帝肩上,柔弱无骨,微合双目。她在颤抖,因不适而极力忍耐,鬓发都沾了湿汗,丝丝缕缕掩着面貌。
周俭用一身森冷坚硬的铁甲将她护在怀中。
他粗糙的大掌紧紧攥着女人细白如葱的手指,由指尖轻握渐渐转为十指相扣。
他握得这样紧,茧子磨着指腹,甚至让周容觉得疼了,像是执拗的孩子宁死不肯对珍宝放手。
这样失而复得的触感,距离上一次碰触已有五年之久。
不远的将来,当嘉仪长公主以羡煞世人的独宠深居后宫时,有言官痛斥她不守妇道,寡廉鲜耻,淫乱宫闱,为祸前朝,而周俭会在傍晚带来沉香木的精致小盒,把里面血淋淋的舌头给周容过目。
“有些舌头,拔了便是。”她的君王、皇兄、情人,这样对她说:“朕只恨没能早点去接你。”
那是后话。
此时,周容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朝拜,身边是多年未见的兄长。兄长身上已没有少年时相伴而行的气息,她只闻到了血腥味,血腥源于千里之外发生在异国都城的一场屠杀,屠杀者是周俭所向披靡的军队。
她的哥哥从尸山血海里把她带走,用全世界最温柔怜惜的声音安慰她:
“阿容,我们回家了。”
周容喘息着,反手握住周俭,一下又一下,用指腹摩擦哥哥手背上凸起的筋脉。
她快要流出眼泪,长裙下双腿绞紧,只觉阵阵酸楚,腰肢撑将不住。
六乘天子车驾并不比旁人的更稳健。
周容恍惚间叫着幼时熟悉的称呼,忘了规矩,也失了仪态。
“哥……”
之后的话,嗫喏着囫囵咽下去,皆因十里长街归途漫漫,每行一圈便上下乱颠,应在身上,都颤进欲壑难填的骨肉里。
情动时,似乎面颊上蓦地一冷,周容晓得,那是周俭的额甲,贴得硌人。再其后却是且柔且糙的温热,一碰而过,却比铁甲更激她醒了三分。
是周俭的嘴唇。
按说帝王凯旋而归,皇城门口乌压压跪满了迎接的臣属。锦衣玉带,官帽高耸,一水儿的瑞兽珍祥。礼部数位大人正襟在一旁站着,几些个艳丽宫女跪地成排,是要圣人踩背而下,一展威仪。往天边是晴空焕日,一派朗朗景致;宫门前有百官齐颂,尽显煊赫盛况。万事俱备,只待九五至尊。
马蹄声近了。
年近古稀的老尚书心里打鼓:车驾将近,蹄声却是急躁非常,分明是半点不曾减速,直直向皇城冲来。
可是那十里长街走得令天子厌烦了?
一国之君大胜回朝,倒像是年轻毛躁的骁骑卫,仿佛晚了一刻,家中娇妻便要望眼欲穿,流尽相思泪。
心念电转,眼前扬起黄尘滚滚,那六驾马车竟真的向宫门驰来,打头的骁骑满脸泥汗,一马当先开路。
“散——”
“天子车驾——”
“拦路者死——”
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喊,文官们惊慌失措,潮水般连滚带爬向两侧退去。
从来紧闭的城门早已洞开,敞着最幽深的胸怀迎接它的主人。马车从人群中咆哮穿过,如一头怒兽,径自奔向内廷正中处,那座气势恢宏的帝王寝殿。
扬尘卷过平头百姓的脸面,也一视同仁地扫过士人大夫的官衣。
老尚书颤巍巍从地上爬起,身边急忙扶了群年青后生。
“哎……”老人长叹一声,“她回来了。这京城的天,得变一变!”
“老师何出此言?”
老尚书只是摇头,被学生们搀着,慢悠悠向皇城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