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从我们的故乡逃难到这里的,你可以这样理解。”沉默了片刻,伊丽莎白用一种非常镇定而温和、听上去完全没有其他情绪的语调说道,“这地方其实没有那么适合我们生存。在我们的……‘星舟’,这样称呼它吧,在星舟坠毁在大地上的时候,可怕的撞击让逃难者携带的大部分卵都被毁坏了;而那个时候大地上还没有人类,星舟撞击大地时腾升起的烟雾萦绕在天穹下方久久不散,得不到阳光照耀的植物纷纷枯萎,以植物为食的动物也紧跟着死亡,我们的猎物逐渐减少,大部分缺乏捕猎技巧的年轻族人和无法适应这里的食物的年迈族人就是在这个时期死亡的。”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毕竟这对她来说也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塞维恩肃然地听着她讲述这个故事,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与对方共情:事实如此,他出身于贫困的家庭,即便如此他的父母依然努力让他活了下来,他需要面对的最大困境只是寒冷和饥饿,而不是整个种族濒临灭绝的困境。即便他自认为经历过很多苦难,或许也无法跟伊丽莎白相比。
“我和埃莉斯当时都是未成年的个体,”伊丽莎白说道,“当时所有族人都以为……随着我们这一代长大,我们会筑巢、会产卵,然后整个种族可以延续下去。但是现在看来我们错了,这颗星球的环境可能比我们之前想象得要严酷得多:塞维恩,你眼前的这些卵,时间最长的自产下来到现在已经有十个世纪之久,但是它们长大到一定程度就会停止生长,里面的幼体逐渐死亡,然后腐败——它们永远等不到破壳的那一天。”
塞维恩听完她的话沉默了好一会,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犹犹豫豫地把手指从那颗温暖的卵上挪开了,而它摸上去还是那样生机勃勃,令人无法想象它正逐渐濒临死亡。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很抱歉。”
“不必,我们很久以前就已经接受我们必然会灭绝的事实了。”伊丽莎白轻松地笑了笑,“实际上,引用埃莉斯的话说,‘无论你的种族能不能延续,你的生命都会在你死亡的那一刻为止’——从她的角度来看,种族的存续显然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再者说,我们的生命是很漫长的。”
“那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塞维恩问道。
伊丽莎白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微笑起来。
她向前走了一步,蜷缩在地面上的那些触手窸窸窣窣地为她让开通路,然后她就离塞维恩近到足以把手搭在塞维恩的肩膀上。她倾身过去,慢吞吞地亲吻了塞维恩的嘴唇。
“要着眼于当下。”她在塞维恩耳边轻轻地说道。
——确实如此,她一直是这样干的。塞维恩知道在无数个世纪中她曾有过无数伴侣(他承认自己有的时候会因此感觉到嫉妒),她一半时间漂泊在海上,另一边时间陪伴在自己感兴趣的人类身边,陪伴他们度过人类短暂的一生。
而显然每一刻她都是真心诚意的。
更年轻的时候塞维恩会希望自己拥有一个忠贞的爱人,他会与对方度过一生,直到他们一起躺进坟墓——现在看来这个梦想可能不大能实现了。伊丽莎白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皮肤上面,模拟出来的呼吸惟妙惟肖地拂过他的皮肤。那唇瓣是温暖的,但呼吸却在发冷:因为这怪物的核心是凉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塞维恩在昏黑的船舱中拥抱伊丽莎白,对方松开握着提灯的手,灯的把手就被一根触须灵巧地勾住,吊到房顶上去了。伊丽莎白的手臂环绕住塞维恩的肩膀,在他们之外,在蔚蓝女士号庞大的巢和坚硬的木板之外,正是动荡不息的海洋。
“丽萃……”塞维恩小声说道。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恐惧,但是恐惧依然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现在他不恐惧动荡不息的大海和怪物的巢,不恐惧那些陆离的梦境和白色怪物本身。他恐惧的是藏在他灵魂里看不见的罪犯,莫里斯依然躲在他躯壳中的某处,从不曾与他和解,无法达成妥协,等到他回到伦敦就会破土而出。
伊丽莎白很可能知道他在恐惧什么,又或者她干脆从空气中尝出了恐惧的味道。她的手指往上移,纤细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摸着塞维恩的头发。
“别担心,”她说,“问题最后会得到解决的。”
当一个人的座右铭是“着眼于当下”的时候,她做出的这种承诺其实不太令人放心——塞维恩知道问题“最后”当然会得到解决,如果有一天残酷无情的死亡降临他们,那问题确实会被一劳永逸的解决。
他的脊背撞上了长满触手的墙壁,有月光一样洁白的腕足窸窸窣窣沿着他的脚踝往上爬,他的后背轻轻地撞上了那些温热的、永远无法被孵化的卵。就在这个时候他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或者称之为“希望”——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如果杀了我就能阻止莫里斯的话……如果那是我的愿望的话,你会为我那样做吗,丽萃?”
于是伊丽莎白的嘴唇从他的皮肤上离开了,对方打量着他,微微地皱着眉头。她的眼睛是那么、那么的蓝,金发如同光晕一样披在肩膀上,如果抛却她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