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上海的春天照旧是短暂的,几乎是一晃,气温就炎热起来。
浓重的夜,沪西却一反往常的繁华闹热。
无数窜起的火苗,噼啪噼啪地燃烧,似要焚毁万物般铿然。
男人站在高处,只是静静看着,凌冽锐利的眸色间,倒影着熊熊跃起的橙黄火光。
直至天光大亮,最后一缕火焰化成灰烬。
虹口贷座敷,庭院里小溪哗哗流淌,泠泠月色中,如一缎光滑美丽的白绸。
野口太郎对着陆屿勃然大怒,质问道,沪西为什么会起火,还是一连几条马路。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几年皇军在华开销,有多半是靠着沪西红黄蓝白黑的收入。这次被大火一招清零,他简直无法同日本高层交代。
一家大烟馆的烟灯掉在地上,过了春上海就没下过雨,天气太燥。陆屿拿出赛银烟盒,敲出一根烟,我也不想,也烧掉我不少钱。
这个损失,由你承担。野口太郎涨红了脸,显然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陆屿呵呵两声,邪笑地反问,如果我承担不了呢?
承担不了,就派人干掉你,皇军的手段,只会比你们党国的中统军统还要厉害百倍。野口太郎满脸横肉的肥脸抖了两抖。
我想皇军比起损失,更厌恶的是像大佐这样中饱私囊的贪污犯。男人直接将烟头灭在野口太郎的右手背,像是要在上面烫出窟窿般,恶狠狠道,你们国家现在全民节衣缩食,将军用资源,源源不断运送到中国来。要是让你们本国居民知道你在上海的所作所为,大佐是觉得自己回国还有好日子过吗?
你野口太郎气得一口气没有涌上来。
身侧汉奸连忙替他拍背顺气,朝陆屿骂道,你个小瘪三,怎么和大佐
话没说完,跟在陆屿身后的项北,已经拔枪将他砰一声射杀,殷红的血迹涂在棕黄的榻榻米上,整个房间腥味极重。
陆屿将一叠单据丢在桌面,眉眼间闪着不屑,你每次收受的贿赂,银行都有证可查。你示意我用银行帮你洗钱,转进你在国外的私人户头。料大佐熟读中国文化,一定知道那句兔子急了还会咬人。真逼我入绝境,我也只能拉着大佐同归于尽。当然了,我要是大佐,只会当这是一场意外,你好我好大家好,方是东亚之间的相处之道。陆某言尽于此,请大佐自虑。
说罢,陆屿拧上西装纽扣,抬起长腿,利落地往外走去。
临近清明,街头巷尾的妇女扯着嗓子叫喊,长锭要伐?长锭要伐?
锡箔做成的银元宝,用纱线密密穿成长条,一串串整齐的摆在腾箩筐里。
时芝从傅府走出,顺着叫买声,走到摊前选了几打长锭,默默去龙华寺烧了。
一直等到晚霞四落,傅锡鸿才来到时芝房间,只见梨花小圆桌摆着一盘酥香可口的老婆饼。
老爷尝尝吧,是我亲手做的。
男人吃了一口,将剩下的饼喂到她嘴边,女人便低眸温顺地咬了一口。
你做的饼很好吃。
时芝眸光黯淡下来,是我以前男人教我的。
傅锡鸿神色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良久,方摸着女人发丝喃喃,你也是个苦命的人。
时芝敛起眉眼,自取了一块老婆饼,面无表情,慢慢地啃食着。
清冷冷的灯光,自罩了镂雪纱的窗户无声漫进,一切都是朦胧的,亦包括身侧男人的话语。
知道你不喜欢那事太粗暴,以后不那样对你了,好不好?
你的事我都知道,我并不嫌弃你。
这段辰光忙,等过几日,总要多找几个中西医给你调理身子。
时芝,给我生个小女儿,像你一样乖巧漂亮的女儿。
以后别再害怕做噩梦了,每晚,每晚我都会守着你的。
不知过了多久,傅锡鸿的话止住了,他只觉身体没来由得泛起一股子酸麻,以及浸透血肉的疼痛。
他侧过头,望向桌边瘦弱纤美的女人,只见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旗袍,袖口滚着蓝莹莹的边,像极了从前祖母瓷盆里载的那株风铃草。
起初也并没有多喜欢,只是看着,看着,渐渐地,便也生出一点子情愫来。
过了几年,待他从德国求学归来,念及那盆花,随口问起时,小丫鬟只是朝他抿嘴笑,我的大少爷,花是有花期的,那花早死了。
花死了,那人呢?
老爷,为何这样看着我?时芝觉察到男人异样,嗓音轻轻。
傅锡鸿不语,依旧只是凝望着她,好半晌,方敛住情绪,朝她微笑,我累了。
时芝也望着他笑,伸手扶他去床上躺好,兀自去柜子里翻了床厚实新鲜的棉被,给他盖在身上。
这被子是我亲手缝的。女人帮男人掖好床角,棉花也是新弹的。
傅锡鸿只觉脑子很疼,他瞥了眼被面,并不是鸳鸯戏水的花色,他有些微微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