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中产阶级的周末早晨极其短暂,因为光阴在温暖的被窝里流逝后,又在社区神庙的祭典上匆匆溜走了。
临近赴约时间,维多利亚在罗莎林和女仆的帮助下穿进那条要把人勒窒息的碎花裙里。穿惯制服的女警又一次质疑,现代社会对女性身材的审美是否就是对女性的桎梏?
维多利亚在紫罗兰色的碎花礼裙外裹上了披风,挽上带珍珠握柄的手提包,在说出的话都会变成白烟的初冬天气里,步行前往车站。离家最近的轨道车站建在小山坡上,维多利亚站在通往空中车站的蒸汽手扶梯上鸟瞰城镇——黑色,是这个城市的主色调。
黑色也是北境的主色调。黑、花灰、深灰、墨绿这样的深颜色之所以成为北境的颜色,对于中产和上层阶级来说,是因为浓雾会让所有靓丽的色彩黯然失色——所以人们就在光泽上做文章。然而浅色又有光泽的衣物是南境的卖笑女子的专属,于是深色的、不那么轻浮的丝绸和天鹅绒成为了他们的专宠。
而对于工人们来说,选择深色的原因,一是因为它耐脏,毕竟北方的工人不在工厂里就在矿井下;二是因为看不出血迹。在北方,不少人患有呼吸道疾病,严重的甚至常年咳血,而深色的衣服对扎眼的、难以清洗干净的血迹更加包容。
另外,在海国还有一项关于颜色的法规:蓝色,无论深浅,都是皇家和教会才能使用的颜色——所以治安巡逻队的一项工作任务就是上街逮捕穿蓝色衣服的平民,不时还要带着铁锹去铲除无辜的蓝色的野花。
维多利亚登上站台,找了个人少的角落,打开手提包再次仔细确认手枪安逸地躺在里面之后,谨慎地合上包,双手紧握着手柄以防一会被人群挤丢。“轰隆隆”,向相反方向行驶的轨道车披着奶白色的蒸汽拖尾驶出车站,维多利亚目送着它离开,暗哑的布满刮痕的车身让她想起第一次和威廉去看空中车站的情形。那时候,刚投入使用的车身还光洁如新,上面的黄铜齿轮都擦得锃亮。那时候的威廉还很活泼,会带着她把车身当作哈哈镜,对着车门作鬼脸,直到被站台上的管理员吹着哨子把他们撵下自动蒸汽扶梯。然后他们会牵着手走街窜巷,寻找一条通往港口的最平坦又无需上下楼梯的路线,计划着下一次要一起推着罗莎林来海港看潜水蛟,看渔民相互攀比谁捕获的金枪鱼块头最大,看空中飞艇后边拖着的广告横幅,然后在黄昏时分,就着如火的晚霞吃最新鲜的蟹肉三明治。威廉还常带着铅笔和画板来写生,让维多利亚作他的模特,他创作的“女孩与码头”都可以出一本相当厚的画册了。
每当迎接海军的礼炮在港口上空炸裂、人们抛帽欢呼的时候,维多利亚都会爬上岸边锈迹斑斑的栏杆,举起敬礼的右手,说等自己长大了也要像父亲那样,加入海军,以正义之名把圣主的神光洒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威廉会笑着纠正她,“海国军队里没有女兵。” 他总是紧扣着她的左手不放——不知是因为担心她落水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那我就去当警察!” 那时稚嫩的维多利亚便会这样回答,“去抓坏人,保护我们的城市!也是正义的事业!” 维多利亚这样荒谬的发言总会换来长辈的怒目和旁人的讥笑,只有威廉从不用“你应该成为一个淑女”来搪塞她。
等到她和罗莎林进入少年时期,威廉去上男子学校而不常回家的时候,维多利亚就在天气晴朗的午后,推着罗莎林来港口咖啡厅的露天座位上享用甜点——通常是淋了厚厚一层的焦糖的巧克力蛋糕,配上香醇的咖啡,边品尝边读威廉寄来的信。
回想到这里,维多利亚心中冒出一股甜蜜的清泉,但很快又被苦涩的味道的压了下去。她顺着回忆的长廊继续走,不禁感叹起物是人非。在那之后父亲就过世了,其后第二年母亲改嫁,带着三个孩子搬到了下黑松省,直到三年前警校毕业,维多利亚才回到孪流城。
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呢?和她一直写信来往的罗莎林几乎没有变化,但是威廉——她认为他们之间只剩下同事和同住一间屋檐下的租客关系了。威廉前天晚上搬进她隔壁的房间后,就只在饭点才下楼。维多利亚用给他送茶点的借口敲开了他的房门,看见他在整理一些铅笔画,而威廉也只给了她一声“谢谢”就再挤不出话来了。尽管积攒了几年的话都在奋力地叩击她的门牙,维多利亚也什么都没有说。那年分别的时候,威廉深情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两句暧昧不清的“等着我”和“我等你回来”,于是接下来几年时间里维多利亚都把它当作二人的约定。但是威廉从没有没有解释过他在等待什么,或者他让维多利亚等待什么。维多利亚认为就这几年可恨的时光,犹如恶劣干旱的天气,让他们即将萌芽的爱情干枯死去,长埋于地下。现在威廉一定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一切——没有她参与的一切,所以她认为无论是过去几年的事还是当天的事,她都没有立场去问——世间没有比一个人的沉默更坚不可摧的屏障了。他不愿意透露,你就永远不会知道。可恶的是这个人正好是你最在意的人,你连他早餐吃了什么,雨天对他的心情有没有影响,他对你爱看的书的有什么想法都极其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