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塞缪尔在处决犯人之后,很快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似乎他已经从合理合法的复仇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安慰和满足。至于那个关于魔鬼的故事,以及那几页关于魔鬼的供词,则被彻底地藏了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塞缪尔恢复理智之后,大概已经抛弃它了吧,亚伦这样想。说到底,他的审讯过程虽然血腥,也是国家的法令允许的行为。比他手段更加残忍,甚至利用这一点满足自己私欲的治安法官比比皆是,不会有人因此批评他。
亚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察觉到塞缪尔的异常呢?那是一桩社会影响很大的杀人案,死者是一个因作品中表现出的虔诚态度,以及对教义优美而充满敬意的宣传,从而获得教会赞许,功成名就的年轻诗人。因此,破例由塞缪尔和亚伦两名治安法官共同调查。塞缪尔前后花了十天的时间大致确定了这个案子的嫌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者,在塞缪尔和亚伦赶到他的住所讯问他之前,学者已经开枪自杀了。他自杀时所用的枪支,根据塞缪尔的判断,就是那一把用来杀死诗人的新式转轮打火枪。学者在写字台上留下一份拉丁文遗稿,写一个积攒多年的手稿被朋友盗走并出版的作家,如何抛弃了上帝的教诲,向抢走他心血与名誉的人绝望地复仇的短篇小说。
亚伦放下手稿,一阵叹息。死去的作家骄傲而矜持地渴望着他人的注视与理解。他故意把自己的动机写成拉丁文的小说,既不肯让随便哪一个庸俗民众轻易理解他,又不甘心让自己的痛苦与挣扎彻底湮没无迹,无人了解……
这个案件就以这种悲剧的结局完结了。但是,不久之后,在亚伦忙完上呈给巡回法庭的文书工作以后,猛然发现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过塞缪尔了。起初,他以为塞缪尔回去处理他领地上的事务了,但后来,他意外在街上遇到了跟随塞缪尔的男仆,这才知道,塞缪尔以调查为名,一直呆在自杀的作家的住所里面。
塞缪尔似乎有了新的发现,这位敏锐的治安法官不肯就此罢手,而是在作家的书架前长久地徘徊,那是这位日常生活一塌糊涂的学者最珍贵的遗产。从页角最卷曲、死者翻阅最多的书籍开始,一册一册地翻看着他的藏书与遗稿。塞缪尔的视线起初落在神圣的宗教书籍上——因为它们被翻看得最旧——然而一无所获,搜查便逐渐转向那些封皮崭新的古典着作与近代人的文学作品。时间静悄悄地流逝,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转过一圈又一圈。他不仅搜查藏书中夹带的东西,还在无形之中,受了那位幽灵的指引,仔细阅读那些他没读过的,不熟悉的作品。
亚伦找到他的时候,几封信件被平摊在桌面上,塞缪尔正对着窗户里太阳的光线,反复观察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纸片。
“你发现了什么?”亚伦走了过去,接过塞缪尔手中的纸片,纸片上写着几行流丽的拉丁文。
——您试图教导我:没人会堕入不幸,除非他自愿。没人会不幸,除非他甘心。而我悲惨的经验却告诉我,此事恰恰相反。
——告诉我,你能指出有人犯罪是迫于无奈吗?哲人们将罪界定为主动行为,并坚决认为如果某行为非出于自愿,那么便与罪无干。因此若非犯罪,否则无人不幸。
亚伦读了一读,不知所谓:“这是书上抄下来的两段话吧。读书的时候做抄录也很常见,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你这么关注?”
“这是彼得拉克的《秘密》,却夹在一本《俄瑞斯忒亚》里。”塞缪尔点燃了雪茄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幽暗的目光落在晦暗的天花板上,“‘他既为自己的不幸而苦恼,又因为看见了别人的幸运而自卑自叹。’他以为他是复仇的俄瑞斯忒斯吗?但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能够判决他无罪的阿波罗和雅典娜了。”
“请原谅我不能赞同你的结论,他并不认为自己无罪,否则就不会自杀了。”亚伦叹了一口气,“请告诉我,你呆在这里这么多天,不是为了找机会嘲讽死者的。”
“这张纸片上的字迹,和他手稿上的不一样。而且他的日常通信里,有一个叫‘尤利安’的人——就是这个人,鼓动他走上复仇的道路。”塞缪尔似乎仍然徘徊在自己的念头里,自言自语。
亚伦拿着那张纸条,和塞缪尔摊开的信纸比对了许久。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望向塞缪尔的目光却充满了深深的质疑与担忧:“很抱歉,我看不出你的逻辑在哪里。这张纸上的字迹确实与手稿中不同,但那也有可能是从某个手抄本里剪下来的。况且,这张纸条和信纸上的字迹也不一样,你为什么能够相信它们来自同一个人。你说这个人在鼓动死者犯罪。好的,我姑且相信圣彼得拉克着作中的这句话能够具备这种奇妙功效,可是这些‘尤利安’寄来的信件里,谈的都是文学,没有一句涉及死者自身经历的话。卡文迪许先生,我尊敬你对真相的执着,但是现在这个牛角尖,我建议你不要再钻下去了。”
面对年长的朋友少有的尖锐而严厉的批评,塞缪尔陷入了沉默,把静静燃烧的烟卷拿在手里面,吐出一口迷蒙的烟雾:“……你不明白,这两段话并不在原书的同一页,不可能剪到同一张纸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