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您说……那个人,啊,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那位先生来买过好几次书……”老板迟缓地转过身去,在一堆落灰的书册中艰难地翻了一阵,过了一阵,终于从最底层抽出了一册封皮精美而陈旧的法文书:“您知道的,又不是《圣经》这种伟大神圣的教义,永远都有人买。像这些外文的闲书,除了顶尊贵的贵族老爷们还有谁会看……可就是贵族老爷,也没几个来看,要么看不懂,要么没工夫看,要么不屑于看……所以这种书,我从来不多进货,都是托别的做生意的朋友,每回出国的时候,给我顺手带几册回来……我都把这事给忘了。那位先生当时没买到手,还特意让我给他再进一本……可您瞧,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个先生哇,到今天都没来取……”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亚伦听着听着,接过书册的双手不由得微微发抖,双眼纵然不再年轻,也不禁涌上了陈年的热泪。
“这本书……高康……大?”亚伦拼读着封面上的金字。
“是的,老爷。《高康大》,它还有两本续作呢,听说在法兰西很多绅士都喜欢读。”
亚伦翻开扉页,书里夹着的一张纸条掉了出来,上面写了几个简单易懂的单词,包括这本书的题名和内容标签。再往后翻了几页,正文部分密密麻麻的法文,亚伦至多只认识一半。他很快放弃了阅读:“……请问您知不知道,这本书都讲了些什么?”
老人笑了,沙哑的笑声像是从破洞的风箱里发出的鸣响:“哎呀,您真会开玩笑,我要是看的懂哇,还用得着在这里卖书吗。”
笑归笑,幸而有这一本书还留了下来,成为打开老人记忆闸门的钥匙。老板有着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特有的古道热肠和闲暇时间,在这间狭小的斗室里,老人的声音伴随着廉价烟草的味道,在反反复复的自我否定与重述中,努力地,慢慢地拼凑出了那个逝去已久的平凡场景。
十几年前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腰带里扎着黑色外袍的男人又一次在这间幽静的书室里徘徊,无视于背后排满一整个书架的厚重的《圣经》,他只将锐利冷淡的目光投在角落里一个竖长狭窄的架子上,那上面的书册高低不一,参差不齐,书脊上的题名充斥着各国文字,有旧式的羊皮卷手抄本,也有新式的印刷本。枪茧厚重的手指间,细长的高级火柴窜出一丝火花,凑到雪茄烟卷上,激起一团缭绕的烟雾。透过氤氲烟雾,破产商人般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纠缠着,遮盖着的,分明是一张英俊、清秀而年轻的脸孔。
“先生午安,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打扰了,听说您这里进了一本《高康大》?”
“啊,那个,实在抱歉。那本书之前已经被人买走了。”虽然没有过多的交集,探听顾客的隐私也是不对的行为,可老板偶尔也会对这位主顾的身份产生一丝好奇。光顾他书店的人,即使只买《圣经》,也一定是全郡上下至少有中上等收入的体面人。更不要说注目于那一架子书的顾客了——即使不是优雅尊贵、衣冠楚楚的绅士,也是贵族家庭里雇佣的最得体的仆从。唯独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外表落魄邋遢不修边幅,也缺乏良好的修养和气质,目光中时不时流露出遮掩不住的凶性和野性。就像是一头猛兽学着做人,再怎么惟妙惟肖,也总会露出马脚。可每每交谈起来,男人的话语无不礼貌温和,与他外表的凶恶格格不入。
假若时光再向前倒流五个年头,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存在于世界上,只有一个眉目几分像他的年轻人,儒雅斯文,仪表堂堂的男爵塞缪尔·卡文迪许,正从首都大学毕业典礼的代表席上走下来。年轻人犹如天之骄子一般,在一片赞扬声中,以最优异的成绩于首都大学法科毕业。据说教会想要吸纳他加入庄严的教廷体系,隶属于国王的王座法庭想要聘请他担任顾问官。然而,可能是考虑到他在故乡艾普利尔郡还有丰富的家产,塞缪尔最后还是回到了艾普利尔郡,担任受人尊敬的治安法官。虽说如此,治安法官这个头衔相对于他的年纪而言,仍然显得有些沉重了。不过那时候,并没有多少人觉得夸张,反而有人为他返回“乡巴佬”的行列而感到惋惜。这一点大概也能反映出年轻人超乎想象的声望。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这个年轻人曾经是勋爵子弟里的骄傲,社交场上的宠儿,被上流社会寄予了殷切的期望,没人怀疑治安法官这个职位正是他仕途的起点。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光辉灿烂的人生道路戛然而止了。就像一辆向着某个方向高速飞奔的马车,由于内部结构的缺陷,维持平衡的车轴突然向内折断了一样。再也没有任何一位驭手,能够让它远离粉身碎骨的结局。
因为三年前,塞缪尔唯一在世的亲人,未出嫁的小妹妹塞西莉·卡文迪许,在消夏别墅外被残忍地虐杀了。
强盗的狂妄凶残与老练,消夏别墅防御工事的缺失,仆人的马虎与疏漏,甚至还有不谙世事的塞西莉自己的天真无知,共同酿成了这个令人惊愕的悲剧。当时,季审之日临近,塞缪尔正忙于一桩地产相关的民事纠纷案,因为案件中牵涉到了一位教士,简单的事态一下子变得麻烦无比,和教会之间的口舌之争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