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温择阮起身去给我下了碗面条。
他随意披了衣衫,外衫松松垮垮堆在腰间,至于露出的肩头则还落着个红印。他捏着竹箸闲闲地抱手倚着等面条出锅,我则趴在桌案上撑着腮发困小憩,等到温择阮的面出锅时都险些趴在桌上梦周公去了。
温择阮将碗放到我面前:“长寿面。吃了记得长命百岁。”
我嗅着芝麻香气儿,真心实意道:“多谢……”原本想称道一句“师父”,但不想话到嘴边,我却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那夜温择阮坐在桌对面看着在这头的我将一碗长寿面吃到见底了,我俩却谁也未曾再开口。
李寻棠送我的是个小玩意儿。
看得出理应是他亲手雕刻的东西,做工不见得多好,倒真是用心了。毕竟他问我生辰时距今只不过一旬,当时可真叫他露出了好一副惶惶神色。
李寻棠送了我一节竹笛。想来该是就地取材,也不知是温择阮哪一块地上的竹子遭了殃。
这东西我在山下时还是个少爷时学过一段时日,不过当时已然忘了个七七八八,便被我收了起来。
只是后来却也不知是否还留在我那竹屋里,毕竟再未回去过的我是不得而知了,
待李寻棠走后半月。
那一日,我练剑归来犹带山岚雾气,回到屋中收拾了细软,背上行囊挎剑去见了温择阮。
温择阮倒不阻拦,只问我:“去哪?”
我道:“遵师父之命,去看看人间。”
温择阮将我细细观量一番,竟是再笑了:“原倒还记得我是你师父吗?”
我自然道:“栴檀自是牢记心中。”
温择阮放我下山前,给我戴了一块玉符,以红线系在颈上。那玉质通透莹白,摸上去并不凉手也未刻画何等图腾文字,不知他给我作甚。
“我给你的东西,不许丢了。”这是离开前,温择阮看着我的眼说的。或许是他的神色太过认真,我在他眼中看见的那个人,迟疑片刻终是点了头。
下山后的事不知为何我想来就有些模糊,或许是有些寡淡无必要说,也或许是这些看起来过于久远的事说出来实在轻如鸿羽、不值一提,便就此被我随意遗弃了。
谁少年时无肆意放纵时候,年少轻狂总在少,老来皆作不堪提。
我自觉我做的也无甚出格的,但还是理应该道一句罢了罢了,不当说。
我下山时年岁尚轻,心中难免存一分江湖意气,路见不平又是那个岁数的常发事。
温择阮笑我娇贵,李寻棠闹我淡漠,其实那时也不尽然的。
一步行将踏错,回首已然百年身。
初入江湖我便杀了个人。
我自认非滥杀之辈。我杀他,自然因为在我眼里,他是个坏人。
我亲眼见他为祸作恶、逼良为娼种种,将那平民百姓生杀夺予,这样的人如何不是一个恶人?
何谓罄竹难书,何谓擢发难数?
可这样的人又如何是江湖正道人人称道的大侠?
我于乱市之中,当市拿走了他的首级,只在一瞬,任何一声或尖叫或咒骂都没得及来得及发出。集市一时寂静如夜枭啼鸣前夕,其后顿时如山呼海啸的嘘唏铺面而来。
间或欣喜若狂,或是惊恐万状,再有的是那悲戚嘶吼。
我离开时,看了一眼那个跪在正道侠士身旁的孩子。那孩子有一双大眼睛,大如铜铃的眼一错不错地看着我。而我转身离开。
也是自此和世人称道的名门正道背道而驰。
之后我被人追行千里,只因直至有人尾随而至亮出刀锋时我才知晓,原来那般一个人还是正道一方魁首,众门所从,愿意为他卖命。
倘若把这么个事说给温择阮听……
幸好我当年没机会说给温择阮听,不然我估摸着我得少年丧师。
要不气死要不乐死。
我日夜兼行,与追杀者酣战数场,那几日身上的血腥气儿就没散过。
还特不赶巧,路上遇见个本以为是好心人,却是指望着拿我赚赏银的,借碗水喝还被下了药,委实可气委实丢人。
赶了四天三夜的路程后,我身上沾了一身血,也不知是他人还是我自个儿的血。我提着剑在众人围堵下立于长道前。
人生之茕茕孑立,莫过于此。
我斩下冲上来那人的首级,拖着向后退去。
一步一步后退间想起李寻棠总说我不爱笑,于是便法子地哄我笑。只是可惜我天生好像对笑之一事失了根骨,叫他不得如愿。这日我看着面前这些人,却倒真想大笑一番。
后来我游历坊间时听人茶余饭后谈及那日时,多半说的好像却有其事,但总是夸大其词。
说什么只听那妖鬼一线谷间往后最叫正道闻风丧胆的“释鬼天”仰天长笑三声,那三声竟是震惊天地,叫那一线谷内外山川都颤了颤。随后在所有人未回神时提着剑与拜见众妖鬼的献礼跃进了一线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