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腊月来得比京城更冷。
高亦铱坐在黎府西厢房的炕上,嘴角抿得紧紧的。
炕桌上扔着一封拆开了的信。
“小姐,”苜芷凑过去看了,十分气愤,“竟连钱婶子、胡大娘都赶了出去,这可都是在华阴时便服侍的老人儿了,她凭什么啊......这摆明了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言下之意,钱婶子、胡大娘是因跟她们走得近,所以才教打发出去。
高亦铱咬了咬牙。
信是赖嬷嬷托人送的,信中讲明了青娘嫁进来后当家理事的种种手段,杀鸡儆猴,骇得她们一众人战战兢兢,终日不安。于赖嬷嬷而言,这是在搬救兵。对高亦铱来说,这便是在给她下马威了。
她心里当真后悔极了。
当初就不该为了一时意气跟着黎家回西安府来。
原来今年春闱,黎家大公子中了举,黎家使足了力气给长子说定一门亲事,娶了陕西布政使邓洮林邓大人家的长女。高亦铱为着面子,也图在故朋旧友间显示自己豁达大度,便跟着回了西安府帮黎太太操持婚事。
这是黎家的大事,本也轮不到她插手。只这高亦铱是五六岁时父母双亡,不得已投奔了在黎崇黎大人身边做幕僚的叔父高复,又因高复没有妻房,便跟在了黎太太身边教养,算是从小在黎家长大的。
因有这样的渊源,早年邻里间还曾传言,说高亦铱与黎家大公子青梅竹马,以后说不定就嫁了黎家大公子,做了黎太太的儿媳妇,也不枉黎太太素日里这样疼她。
黎家大公子听见了是个什么心思暂且不提,但于高亦铱而言,这话无异于是在侮辱她了。她倒不是因着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缘故,而是觉得黎家出身草莽,配不上她高家诗书礼仪传世的门第出身罢了。
原来黎大人早年间家乡受灾活不下去,无奈之下纠集一群人在关外做了马匪,以抢劫过往商客为生。三十余年前穆老帅经略西北,黎大人被招安后在军中任了个百户,之后屡上战场,抗击戎狄有功,黎家这才渐渐发迹。
何氏是黎崇在乡间定的娃娃亲,大字不识几个,一应待人接物都还保留着旧时农家子弟的做派。先头还好说,黎大人带了营中兄弟回来打牙祭,烙了大饼夹肉吃,亦或是端了碗蹲在院中大口哧溜面条,这都无碍,反显得亲切。
只待黎大人从百户升了千户,再从千户升了守备、指挥佥事,家中置下产业,也买了几房仆妇来服侍,这般行事就有些不够好看了。
总不能黎家办宴会,请来赴宴的众太太小姐们就着大饼嗦面条吧,连个座次都不排的,大家主子下人的就一起蹲院子里?
这般之下,读过几年书、略懂些宴饮规矩的高亦铱便走到人前,帮着黎太太操持理家。几年下来,在亲朋好友间博了贤名不说,也很得黎太太的喜欢,待她就如待自己儿女一般,某些方面甚至还胜过了小女儿。
那高亦铱的叔父高复是个秀才,从前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对外勉强可称一句耕读世家。只这些都是老黄历了,高家早已破落,支撑不起子弟参加科举,要不然高复也不会放弃举业来黎家自请做幕僚了。
黎崇是个大老粗,对读书人存有天生的敬畏。是以对待高复这个幕僚颇为礼遇,言谈间不像对下属,反有些奉为上宾。几年下来,倒惯得那高复越来越自大,颐指气使不说,受黎家供养,借黎家东风在外敛财,心中还各种瞧不起黎家。
受这样的影响,高亦铱也对黎太太颇为轻视,只不敢表露出来罢了。并且,随着年龄越长越大,黎崇的官越升越高,她跟着黎太太见的世面越来越多,自己心里头那点儿小九九说不得也越来越活泛了。
当年期恪初入军营就在黎崇手下,受秦王赏识升迁后也与黎家交往甚密。偶尔受伤还在黎家居住养伤,敬称黎太太为婶子,被黎家的二小子唤作大哥哥,追着闹着要拜他为师。
彼时黎家规矩松散,不懂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讲究。黎大人和两个儿子自不必提,黎太太已是妇人,大了期恪十余岁,小女儿也还没出生,唯一需要回避且知道自己应该回避就只高亦铱一人了。
可她从来便只做没这回事儿,天天在期恪眼皮子底下转悠。另一边却还照常关心黎家大公子的饮食起居,做鞋做袜,对外只称是受了黎太太的托付,自己推脱不得。
黎家一群男人,心思细不到这些事儿上。黎太太自也是个心大没主见的,只看她由着个外人多年来在自己家主持中馈、指手画脚就明白了。
是以高亦铱这些年眼睛望着别人,手中吊着黎家大公子的行径,愣是没人觉察出不对来。
直到大少奶奶邓氏进门。
邓氏出身余杭大族,幼承庭训,自小学的便是如何做宗妇,管家理事。碰见高亦铱这种“满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的水平,自然不怎么入眼。尤其这个“半瓶子”还对黎家大公子、自己的夫婿若有若无地撩拨着,这就更让人恶心了。
这不,收到京中蒙府回送的年节礼,她故意使人叫了高亦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