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顶山,通往戚山村的山道上,村民们在前边垂头丧气地走着,程灵等一行人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戚山村与黑虫寨之间的故事犹然萦绕在众人心间,这段旧事不仅仅像是一个难解的魔咒,更是人间惨淡的现实缩影。
后方,房郎中走在程灵身边,低声问她:“程主簿,这个事你怎么看?你也觉得是戚黑石的错吗?”
程灵道:“戚黑石其实并不完全无辜,但村民们自己也有错。”
这个回答出乎房郎中的意料,他吃惊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此事谁也怪不得,隻怪天意弄人呢。倒是这些村民,欺软怕硬,愚昧无知,胡乱发泄恨意……唉。”
言下之意,他对戚黑石有此遭遇,是怀抱惋惜的。
程灵道:“老先生说得不错,村民们的确有欺软怕硬之嫌。戚黑石小时受过村人恩惠,外出归来以后便一心想带领村民致富,可见此人知恩图报,实在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她说到这里,更后方挑着担子的宁循就忍不住说道:“师父既然说戚黑石有情有义,为何又说他也有错?野兽下山,这既非他所能预料,也定然非他所愿,他也因此受了重伤。”
说到这里,宁循声音低了下来,语气中有股愤然。
他因此而共情道:“若换做是我,一心为村民好,结果却被如此迁怒污蔑,我定然……他们恨我,我一定也恨他们!”
宁循一贯表现稳重,这还是他首次表露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这番话说出来,引得杨林侧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师弟骨子里竟是有几分天真。这么一看,宁循和吴耘有时候都有种天真的共性。
杨林不由得思忖:师父原来是更喜欢带着这种天真习气的弟子吗?
却听程灵淡淡道:“阿循,世上之事,从来没有非黑即白,也不是说有恨便无爱,更不一定有爱便无恨。”
又说:“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村民所说的‘触怒山神’,纯粹是迁怒的怪谈,但是,那野兽下山,还真有可能是与村民打猎有关。”
“这不是触怒山神,这是自然是反馈。动物亦有性灵,人们上山,因果腹而杀戮,那是物竞天择,但要是一整个村子,长时间以打猎为生,甚至走上打猎致富的道路,那因此而引来动物报復,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宁循怔道:“动物居然也会报復?”
程灵道:“凡是物种,都有天性,草木尚且会报復,动物自然就更加了。”
“草木也会报復?”房郎中在旁边听了个希奇,顿时啧啧道,“程主簿,你莫哄人,虽说古人常常借物咏志,赋予山川草木以人性,但你要说草木也会报復,那就纯粹是无稽之谈了,我不信。”
程灵道:“怎么不会呢?你试想想,那些特别容易滑坡,产生泥石流的山体,是不是往往树木稀少?植被缺失?”
“雍州地方志记载,十五年前大庸河流经铜顶山南侧一带,忽然之间遭受到山体滑坡。巨量的土石从山上滚落下来,将那一段河道都给淤堵住了,从而造成了大庸河上端水势暴涨。”
“这仅仅是自然灾害吗?这分明是因为那一片山上曾经生长有大量花梨木。”
“人们趋利而至,大量砍树,还挖取树根做根雕,却不及时补种树木,以至于那一片山坡上水土不固,几场暴雨下来,半片山就都滑了下来。”
这段话说下来,却不仅仅是房郎中听入了神,就是走在程灵前后不远的其他所有人,包括斗大字隻识得几箩筐的衙役彭兴发,都听得十分入迷。
他惊叹一声道:“啊呀,原来当年大庸河山塌,竟是因为这个!”
十五年前彭兴发也有十几岁了,这个事情虽然是发生在铜顶山一带,离雍州城有些远,但彭兴发却密切关注过此事。
因为照着历朝历代的规矩,地方的衙役小吏,往往是世袭传承的。
彭兴发是衙役,他爹从前也是衙役!
十五年前,彭父就曾经跟随过当时的雍州刺史——对的,那个时候主理雍州的主官不叫州牧,而是叫刺史。
刺史的权利甚至比州牧更大,不但军政一把抓,文武兼职,他还连学政官都同时兼任!
那个时候的朝廷也并不会往州郡派遣督邮,刺史就是地方的土皇帝,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朝廷的制度时有变化,每一次变化又都往往会伴随着许许多多或明或暗的斗争,从上至下,或多或少,无不受到影响。
彭兴发遥想当年,又思量如今,再悄看看身边的程灵,一时间也不知怎么,竟莫名产生了一种心潮澎湃之感。
房郎中却若有所思道:“难怪当年商汤捕鸟,要网开一面。此并非仅仅是因为君子仁德,而是因为天地自然,本就应该处处留有一线生机,否则天地便生报復。这应该就是程郎君你所说的自然规律,是也不是?”
他的总结可以说是非常到位了,能有这番言语,这位房郎中绝非寻常郎中可比。
程灵讚道:“老先生说得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