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榴花,开如燃色,如焰一般照彻整座宫城,更胜过禁宫中朱墙丹墀之色。
杨柳亦是柔条冉冉,如美人纤长细腻的发丝,于微风中还送来几分草木芳香气。太液池畔,芙蓉亭顶的翠色与柳色相谐成趣,如此这般,芙蓉亭便被岸边垂杨柳掩映在虚处,若有似无。
利贞立在伏准身后,若不仔细瞧,只当她正目视前方,望着不远处太液池的烟波浩瀚。趁着眼前人低头品茗的功夫,利贞目光如炬,打量起伏准对面坐着的大燕承平公主李梵清。
利贞的年纪其实不大,远不像李梵清想得那样。她今年虚岁都才不过三十五,说起来,甚至可能比魏国长公主李舜华还要小上一些。
只是西北的风呼啸时从不给美人几分薄面,伏俟城的阳光更不会对佳人生出爱怜之意。更何况,利贞的容色也担不上世人一句“美人”的夸赞。
利贞来长安前,便听说了李梵清的美名,说她乃是当仁不让的长安第一美人。利贞听了只是不屑。皇帝的女儿,又是最得燕帝宠爱的嫡长女,只要长得稍微齐整些,世人自然少不得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利贞心里跟明镜一样。她晓得,那人不是平白地托人在她与伏准跟前大肆渲染李梵清的美名,或许那人更是早早听说过伏准的可敦乃是年长他不少的寡嫂,如今更是徐娘半老。
利贞攥紧了拳头,指尖印在她掌心皮肉上,微微泛白。
可更教利贞癫狂的,却是李梵清的容貌,当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当仁不让的长安第一美人。
今日李梵清穿了件翡翠色的衫子,如柳色,亦如太液湖水,将她整个人衬得温温润润,如一块碧玉一般。但利贞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将这样的颜色穿得出挑的,至少,若换了她来,只会让她的肤色更显黧黑。
比起前几日在宴会上的遥遥相望,今日利贞有机会凑到近前,更是惊叹于李梵清眉目如画,直似石窟壁画中的神妃仙子一般,是人间罕见的殊色。
眼下利贞的心思十分矛盾。她既不愿伏准将李梵清娶回伏俟城,取代她的地位;可她又阴暗地希望李梵清能去到伏俟城,被西北的风沙与日光狠狠磋磨。
“可敦也坐罢。”李梵清放下白瓷杯,柔声道,“还是说,可敦喜欢立着,喜欢居高临下,也好打量本宫?”
利贞听罢,只觉得身上一麻。她自以为自己的身份藏得甚好,不应当被李梵清发觉。
只是她已然失态,错过了最好的否认时机,哪怕李梵清事先并不确定她身份,只是为诈一诈她,眼下应也确认了她就是伏准的可敦。
见她不答,伏准也是张皇无措的神情,李梵清便继续自说自话道:“可敦不通汉话?不应该啊。本宫还特特教人问清楚了,你乃北魏皇族后裔,元姓,名唤利贞。噢,本宫先前还误会了,以为是那个‘丽珍’。本宫以为这二字忒俗,配不上可敦,还是‘元亨利贞’要更贴切些。”
李梵清一边说着,一边用纤长的手指沾了茶水,在石桌上先写下“丽珍”二字,后又将这二字抹了去,重新写了“利贞”二字。
《易》有云,“乾,元亨利贞”;利,和也;贞,正也。
这名字取得极好,配上她的姓氏,更有锦上添花之意味,想来元利贞的父母对这个女儿亦是寄予了厚望的。
只是可惜,纵然元氏几百年前乃是皇室,可人世百年,一切如云烟过眼。如今改朝换代,是她李家坐了江山。
要不是这次须得同元利贞与伏准打交道,李梵清还听不到这样一段跌宕坎坷的身世传奇。
元利贞幼年失怙,孤儿寡母流落至陇西,辗转被掳至吐谷浑做了奴隶。后来,因她母亲貌美,做了贵族的妾室,元利贞母女这才得以在吐谷浑暂得生息。只是好景不长,她母亲难产过身,那贵族便又索性强霸占了元利贞。
直到李梵清听到此处时,还只当这是个悲情故事,对元利贞也心生出几分同情来。可不成想这后头的故事竟出人意料地来了个大转弯,着实让李梵清也不由瞠目结舌。
元利贞替了她母亲,做了贵族的妾室,可她却并不甘愿。很快,她便搭上了吐谷浑的新任可汗,也就是伏准的长兄,真延。有说真延能在内乱中登上汗王之位,乃是元利贞的功劳,是以真延才会力排众议,封她为可敦。而自真延继位以来,确实对她言听计从,再加之后事,李梵清以为,元利贞的从龙之功应是不假。
再后来,按李梵清原先听到的说法,是真延在攻打突厥时遭了埋伏,寡不敌众,战亡于且末河畔。战场之上,风云瞬息万变,真延纵然是马背上起家的草原英雄,也会有力有不逮之时,想来千年后的史书上也会是这般记载。
结果,她近日却听到了截然不同的版本。
真延之死,是因他与元利贞生了嫌隙。元利贞主和,不愿真延攻打西突厥;而真延主战,亦不愿再受元利贞摆布。元利贞遂将他的行军路线卖给了突厥人,借刀杀人,又扶了真延的弟弟伏准做新任可汗,按照吐谷浑的习俗,她自然又做了伏准的新任可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