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目光微凝。
他学的是黄老之学,黄老讲道法自然,因而不会受太大影响,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郁气。
他看着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他不知秦落衡意欲何为?
那些话无疑是在否定诸子学问的正当性,此举对秦落衡没有任何益处,他何以要这么做?又为了什么?
他不认为秦落衡是一时失语。
秦落衡来到冀阙后,便一直步步为营,三言两语,就将其他士人的刁难一一化解,甚至还逼得其他士人有些跳脚。
他并不是一个冲动之人。
而这又是为何?
张良皱眉深思着,不多时,他倏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低语道:
“秦落衡前面说过几句话。”
“大秦不需要百家!”
“他称‘大秦需要的只是诸子思想,并不是诸子思想衍生的学派,更不需要这些寄生在诸子思想上的‘士人’’。”
“当时包括我在内,都把这些当成了泄愤之言,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但秦落衡显然是认真的,而且他也当真是这么想的。”
张良目光越发凝重。
他曾游历天下,遍读世间书籍。
虽不会真把诸子之言视为至理真言,但也会时常用诸子学说自省,对诸子也多有敬畏,从没想过否定质疑诸子之学,毕竟,诸子之学能在天下流传数百年,一定是有其正确性和合理性的。
而诸子之学经数百年完善已臻至大成。
不然不会这么多人奉为圭臬。
随即。
张良意识到了不对。
摇头道:
“不对。”
“他没有否定诸子思想。”
“他只是否定把诸子思想视为圭臬!”
“他认为已臻至大成的百家思想,不应该被视为不可超越的。”
“于华夏而言,百家思想凝结了华夏大地上千年的困境、上千年的求索和上千年的不屈,它们代表着华夏对未来亘古不变的追求和向往,故而百家提出,绝战乱除强权,平尊卑弥强弱,行天下之大善,消世间之至苦。”
“正因为此。”
“士人心中把诸子思想认定为世人思想之极致!”
“既已达到顶峰,又何以言突破?”
“是以,天下士人的想象之极,便是诸子的想象之极,但秦落衡他并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已经完善甚至可以说是大成的百家思想并不利于大秦,甚至已成为华夏更进一步的阻碍。”
“尤其在百家越发保守,越发因循守旧的情况下。”
“他想让士人从百家思想中挣脱出来!”
“他想启一场新思潮!”
张良幽幽的看着秦落衡,心中已然生出了几分敬畏。
他饱读书经,自认天下能出其右者,屈指可数,但在此时,也不得不发自内心的对秦落衡生出几分敬意。
秦落衡敢为天下人不敢为之事,想天下人不敢想之事。
就凭这两点。
便足以获得他的认可。
想通这些。
张良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他转过头,望着冀阙下盘坐的众士人,在看到田陵、唐历、夏黄公等人面如缟素、失魂落魄时,也不由摇了摇头。
他们皆为饱学之人。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苦学之士。
他们的一生都在研究先秦诸子的学问。
早已将诸子学说视为了自己的生命之学,而今听到秦落衡之言,心神震颤之下,原本坚定的信念已出现了裂隙,整个人深陷巨大的痛苦之中。
神色之痛苦,溢于言表!
他又看向了何瑊、子襄、许猗等士人。
他们脸色有些狰狞,呼吸也略显急躁,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各种挣扎斗争,秦一统天下之后,生活上的诸多不易,让他们把诸子之学当成了一种心灵寄托,故听到秦落衡之言,也是难以镇定心神。
场中绝大多数士人面露茫然。
盖因为秦落衡之言,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心灵冲击。
以至久久未能缓过神来。
张良扫视了一周,也是收回了目光。
他正襟危坐。
开始思索秦落衡所言正确与否。
他自语道:
“秦落衡对大同社会的回答是‘对也不对’,他其实认可大同社会的说法,只是认为诸子设想的大同社会不完全,还有更进一步的空间,是以,才当着天下士人的面说出了那样的答复。”
“其他士人之所以把大同视为天下理想社会,除了是受到诸子思想的影响,更重要的便是,自己也认为这是天下大治后的理想社会。”
“而秦落衡跟其他士人不同。”
“他认为大同最终是能够实现的,故而只考虑到天下大同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