曩昔,古人秉烛,以消更阑。
夏末午后湿热,天灰茫茫,一卷卷云影飘坠,像黑夜沉进眼帘。
小孩手指微凉,着意放轻,尖指甲沿动脉游弋,如深海鱼尾,如三秋并刀。划痕的灼烫被丝丝抽离,继而盖上皮肤本身的质感,是海风与盐,他想,不柔软,很粗糙,是在夏天的黄昏与夜间漫步海滩,脚趾触到贝壳,海平线推来赤金色,那时的风微醺而湿热,有清淡的咸味。他怔了几秒,嚼一下咬出果汁,及时拎住小孩缩回去的手腕,左手底子白皙,布着茧,无名指凝着一颗小血点,翻过来,指甲缝夹着蓝絮——海豚的笑唇憋着委屈,怨揪毛的下手太重。粥冒热气,慕少艾这回直接抱着小孩到洗手台边上,润湿毛巾,给他一根根擦拭干净了。小孩盯着他,眼睛装着海与浪沫,星星点点发着亮,又像只会折光的空镜子。
那人道:“随你敷衍。祭文祭礼,左右是应付俗人的。”
他迟迟未动,另一人问道:“乏了?我就说你不该替人过来,筹备祭仪是有些无趣。”
古西苗的幽宵也常有灯火相随,烛华跃跃,薄红如绡,目与物间似隔着玛瑙烧成的窗纸,笔尖朱砂便更殷红。走笔描骨,不似搦管,却似执刀,他笔下确非宣纸,而是点青项背。其上云翮栩栩,翎羽起自寰椎,野火般燃灼。鸟有九首,肩胛以下,左右各四,正中一首至华美,长颈健拔,瞳子清灵如噙露,利喙刺入风府,仿佛情人索吻。奇鸟以双翼独占整片后背,两翮沿肌理迤逦,肉骨、外廓皆为之琢磨,艳丽至盛,几于奢费而甚或锋锐。倘若摩拊,譬于毁伤。他且令笔锋敧倾,祭文错了一画,可以无愧以指尖揩拭。早在起手勾画时,他便知道肌肤并不如所见般平滑,转笔间或受阻,当真碰触,则如攀摩峭壁,一晃神就粉身碎骨。
有些问题,小孩能比划明白,大人来猜,有几回猜错纯属故意。比如问他后背的伤哪来的,小孩并拢指尖,掌根分开,踮脚把双手送过头顶,然后拉大人的手摆成一样的锐角,捏着海豚尾巴,它呈圆弧从指尖掉落。慕少艾第一次猜塔,没对,是山,很高的一座,小孩曾如飞鸟穿越云和雨,从山顶到山底密林,石壁上挂过他的血,像鸽子的心,而他活着,蝎子和蛇都怕他。小孩打着手势,请两个新朋友演出,骄傲又开心。慕少艾给他们剥了一颗糖,夸小孩厉害,剩下的半句不甜:再怎么厉害,也挺疼吧。炫耀的小孩很好看,他摸摸肿痛全无的头颈,决定不说。小孩又扬着下巴指指他,他福至心灵:“嗯,比我厉害,你最厉害。”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修正错字,“我是不信。但如果真有,不能让他们记你一笔不诚心的帐,你会把气撒在我身上,不划算。”烛花爆了,他狠狠一剪。“古字难写也就罢了,你这块皮还给我生事,我看是有趣得很。哪个
这天的早饭用时稍长。大人舀一勺粥,小孩也舀一勺粥,开初学得死板,一勺到底吞进嘴,烫了舌尖,后来跟着大人刮边缘的饭衣,慢吞吞吹两下。白煮蛋是小孩自己剥的,头一下敲蛋壳用力过猛,蛋壳蛋白一起凹陷,嵌进蛋黄。小孩一片片拣出来,把黄与白完完整整剔开,看样子不喜欢干吃蛋黄,拿勺子抄,放粥里捣,牛奶河混进几瓣碎太阳。他吃得慢且认真,满足感真切实在,慕少艾跟着添了半碗粥,洗好餐具,陪小孩也被小孩陪着焐沙发。
“怎么,不准我这个首座来凑热闹?”
盛粥,回来时小孩戳苹果玩,蓝海豚在扶手上搁浅,他怎么看都觉得鱼尾秃了一些。
孩子小口小口咬完一块,拽拽慕少艾的娘口三三圆领衫,左手搭住他头颈,右手握着果叉送到他嘴边,面无表情地啊了声。
更多的是该问他却没问的问题,像某个清晨没被按下的电话号码。晚夏施展魔法,疑惑变得懒惰,碱水法棍膨成松软的玛德琳,梗塞的言语串起风铃声音。大人的嗓音像琥珀,叙说时醇和,微笑像少年,讲上很久也不会听腻烦。小孩头一低一低,睡梦包着古老境域的秘密,那里有高山、白云和他打得过也弄疼过他的毒蝎。如果小孩能讲话,最好不要把以前再捋一遍。他下楼推开窗,卖糯米粑的人早在忙活,古祠在几街外,似乎无比逖远。等小孩睡醒,他想,再去古镇问问。
饱足以后犯懒,或许人用心于一饮一啄只为犯懒闲聊,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小孩经常不回答,就像大人用自说自话搭出几世纪后的年份。比如问名字,来自几百年前西苗古教的小孩说不来几百年后的中州话,也许不曾有人给他起名,大人就讲什么叫名字,那是从苍茫字海里取两三滴水,拼拼凑凑,作祈福避凶的符图,有的起得妙,有的憨傻,但总同生命支缠不离。有时名字标示未来,比如叫慕少艾的小孩长成一个爱看美人的大人;秃尾巴海豚也有名字,你挠它,它从今天起就叫秃尾巴。大人笑起来有浅浅的酒涡,小孩抱着海豚一瞬不瞬,大概在想能不能叫他小水坑。
“为美人分忧,怎么能算‘小用’。”他懒懒道,尾指于绢帛捺一痕红,“别的还好,就是这堆鬼画符比较伤眼,得提着神,画错就麻烦了。”
“不觉得大材小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