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雨落个不停,天像破了个口子缝不上,水泽瓢泼而落。
殿中偶有来人,奏对完又离去,桌案前的女皇处理政事,下首李令之拟诏、等签敕,偶尔需要丞相署名,还要往政事堂跑个来回。
原本这并不是一个忙碌的日子,因为落雨才颇多麻烦。
李令之去户部跑了一回,官服下摆氤氲大片的深色。她连打几个喷嚏,忍耐地咳了几声,到偏殿将衣物烘到半干才重新回到御前。
积压的折子已换了位置,女皇并不在御座,而是在一旁宽大的坐床上,歪靠凭几,由着宫女捏肩揉臂。
樱时呐,回来的正好。女皇含笑招呼,以扇柄指向一旁的檀木小几,偷会儿闲,煎茶去。
李令之小字樱时,及笄入仕,得女皇赐字希真,每换称呼,就代表在说家常话。
论辈分,李令之是妹妹,论年纪,比大公主玉华少几岁,是女皇看着长大。她一点也不客气,大方坐下,一边检查几案一边问:阿姐,楚主判外出,柳钦又告假,晚上要我值夜吗?
女皇道:已叫赵先来替了,等会儿你交过班就回去罢。
李令之点点头,不再出声。
罗筛略沾深绿色粉末,先时侍茶的宫女已烘过茶饼、滤过茶粉,装进了一旁莹白的玉匣。
风炉已起微火,李令之取银瓶,往白瓷茶鍑倒入清冽的寒泉水,静静等水沸三回,以匙舀末茶投入,又取来竹策,重复环击茶汤。不多会儿,小小一方天地里碧波涌动,沫香漂浮,恰似诸仙琼蕊浆。
邢窑碗形如白梅,李令之稳稳倒入茶汤,湍急的浮沫波涛渐平,透过薄薄水雾,能分辨出模糊的人影。
女皇旋了两下润白的牙骨扇柄,饶有兴致道:阿南那皮猴只喜欢跑马围猎,总算还有你得舅舅几分真传。
李令之一手功夫行云流水,不如寻常女子优雅纤巧,却自有一股疏朗的赏心悦目。
前摄政王以骁勇善战闻名于世,投身三五门前也是精通玩乐的上京王孙,唇红齿白,俊俏风流,乖张的脾性比惑人的皮相还历久弥坚,朝堂上下除亲妹妹明帝外无人不头疼。
许是发妻早逝、一生无子的缘故,靖王待孩童倒格外慈祥,对自家孩子更是娇惯至极。
彼时明帝早已禅位做了上皇,靖王也卸了摄政王,住在渡月桥养孩子,闲来无事就领去清思殿找上皇串门。
李成平从没落宗室一跃成为亲王嗣子,要学、要补的太多,上京后直入弘文馆,课业忙得团团转,于是陪伴靖王身侧的反而是李令之更多。她幼时出门甚至不需要走路,因为总坐在靖王臂弯里。
靖王与上皇小聚,李令之坐两人之间打盹。靖王寻人玩乐,她也在一旁玩儿弹子。他与人斗棋兴头上来,专问她怎么落子,依言照办指哪儿打哪儿,输得一败涂地也乐不可支。李令之就是这么学棋的,从实战开始,路子野到翰林待诏跟前去,人家还不能对个懵懂小娘子吹胡子瞪眼,显得太没品。
钟离县主不曾入继,更甚入继,随靖王修道,道经没通几本,风雅四艺倒各有小成,惜乎容貌不类,脾性也绵软的多,不然真要被怀疑是亲生的。
李令之听女皇夸了句,推辞道:我比靖伯伯可差远啦。嘴上腼腆,脸上的笑努力收敛,到底年纪小,压不住心里得意。
女皇看破并不说破,瞧着她柔和的面容微微出神。
两人对坐饮茶,浸润天地雨气,都有些懒洋洋。
闲谈间,女皇想起太子早上的表现,忍不住拎出来数落:瞧长龄那毛毛躁躁的样子,坐都坐不住!
嫌弃,倒没什么气性。
女皇统共一儿一女,小心呵护还来不及,平日里时常带在身边,对太子比寻常人家主母与孩子还亲近。
李慈小时候有点天真的呆气,长大看得出心地不错,人很实诚。实诚人没什么不好,精心呵护还养出个心眼比针小的女皇才更要吐血,只能自我安慰,孩子经的事还少,傻点就傻点吧,以后不傻就行。
李令之心道,长龄着实不傻,不过是没想到他平时读书,身边环绕的都是正经人,正经人才不会给他讲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就算不正经也不会当他面前啊。
东宫附学的伴读和太子年纪相仿,要么不知道旧事,要么知道但没兴趣多嘴多舌,伴读去岁还新补入崔相公家一个小郎,当面嚼人家家事的口舌真真是发昏。
那头女皇想沧州事,估摸着离宫前能定下大半处置,转念就有了主意,这次移宫,太子留守。
李令之一愣,殿下没做过主,您放心吗?
太子说是列朝三年,其实纯站班,带耳朵就行,每日正事还是读书,也就沧州兵乱热闹起来,女皇才过问几句。
留守不是普通的听,保不齐遇到事要拿主意的。
女皇浑然不觉得是个问题,没做过,这不就让他做了?正好练练。熙山与京城不远,诸事照旧隔日送来,叫长龄三五日一报心得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