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毓成爱下棋,前两日听宗遮随意提了一嘴,说卫家这位小郎君棋力惊人,心里的棋虫早就蠢蠢欲动。
薛无问给霍珏丢了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便离开闻莺阁,回定国公府去。
朱毓成拿起两个棋篓,随手抓一把棋子倒扣在棋盘上,道:“猜子。”
二人一来一往地在棋盘上下起了棋,朱毓成执黑,霍珏执白。
一局毕,朱毓成望着围在黑子周围的一大片白子,感叹道:“宗遮大人最不爱夸人,我还道他是看在卫太傅的面子情,才夸你一句。倒是我想岔了。”
方才那局棋,朱毓成输了七子。
上一次输这么多子,还是他初初学棋的时候。
他是承平一十六年的状元郎,也曾一日看尽长安花地意气风发过,自诩天资聪颖、棋力不凡。却不曾想,今日居然被一个年不若及冠的少年郎给步步紧逼,逼到不得不自断臂膀,方才不至于失去更多领地。
朱毓成含笑望着霍珏。
卫太傅曾是无数士林学子终其一生都想追随的人,眼前的少年,不说能不能青出于蓝,至少已做到了不堕先祖英名。
“宗大人说你为洗冤而来,待得卫家霍家洗脱冤屈那日,你还有何打算?”
朱毓成很清楚,洗去冤屈不代表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至少,七年前震惊大周的先太子谋逆案,金銮殿里的那位,与凌叡一样,并不无辜。
凌叡可以死、可以遗臭万年,受万人唾骂,可成泰帝不能。
他是皇帝。
没有臣子敢要一个皇帝向世人昭告他曾经犯下的罪恶。
既如此,眼前这位少年郎,可还要继续留在盛京,为那位灭了自己一族的刽子手卖命?
霍珏怎会不明白朱毓成的话外之意?
轻轻放下手上的棋子,霍珏面无波澜地望着朱毓成,温声道:“小时候,祖父总是同我们说,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要时刻谨记,肩上背负的责任。次辅大人觉着,为官者的责任是什么?是造福百姓、为民请命,还是忠于皇帝、忠于君权?”
朱毓成微微一顿,倏然间便想起承平一十六年的恩荣宴。
那时卫太傅站在承平帝身旁,睿智而平和的目光一一掠过他们这些甫入官场、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笑着同他们道:“为官者,须得日日三省,莫忘初心。”
初心。
朱毓成出身寒门,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他出生的那个小县只是一个清贫的不起眼的小城镇,那儿民风质朴,邻里之间虽偶有口角龃龉,可到底是称得上和睦的,一家有难万家帮。
最重要的是,那儿的县令县丞个个都是好官。
政治清明,民风纯朴。
生活虽贫苦不富庶,可日子不难过。
再是贫苦人家的小孩儿都能上学堂,朱毓成参加乡试的花销都是县老爷与好些县官一人一点银子凑出来的。
朱毓成的初心大抵就是成为那样的父母官。
爱民如子,为民请命,以百姓的安居乐业为己任。
思忖片刻后,他道:“为官者,自是要忠君、爱国、爱民。”
“那若是有一日,君权与你想要守护的黎民百姓起了冲突呢?”霍珏双手交叠,置于腿上,面色肃穆道:“前朝献帝沉迷于丹道,利用无数童男童女之血炼制丹药,最终不仅自己得了疯症,还毒哑了自己的女儿。那时天怨人怒,民不聊生,这才有后来大周皇帝的揭竿而起。”
“若是有朝一日,我们效忠的皇帝要虐杀我们要守护的百姓,次辅大人,你会选择维护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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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风清,金黄锦簇的桂花香飘十里,在夜色里恣意绽放。
细小的花瓣被风一吹便徐徐落地,马车的车轱辘一压便零落成了泥。
霍珏坐在马车里,望着窗外花灯如昼,黑沉沉的眸子慢慢扫过公主府大门外的两尊瑞兽石像。
此时的公主府里,金嬷嬷正在给惠阳长公主绞着湿发,道:“公主昨日才洗过发,怎地今儿又洗了?马上天气就要转冷了,可得仔细些,莫要着了凉。”
惠阳长公主道:“今日入了宫。”
金嬷嬷叹一声。
今晨都察院的那位鲁都御史忽然登门拜访,与长公主在书房里也不知说了什么,弄得她一整日魂不守舍的,后来还提着酒进宫去。
鲁都御史是驸马的老师,很得长公主的尊敬。可七年前,自打驸马出事后,长公主就不再同鲁大人往来,也鲜少会入宫。
她将自己困在这公主府里,每一日都崩得极紧。
金嬷嬷不知长公主在乾清宫与皇上说了什么,只知道她出来后,那根绷得紧紧的弦似乎松了些。
金嬷嬷正想着,手上忽然一热。
惠阳长公主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嬷嬷莫要担心,鲁大人今日过来不过是告诉我一些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一些事,我本该一早就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