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出气。——你讨厌敕旨,对吧?”
“嗯,”裴花朝默然一会儿,方才缓缓道:“那年圣人恼我父亲直谏劝阻加赋,下敕旨处他极刑,抄我裴家。”
那时正值盛夏,昼长炎热,祖母带她在园中荷榭避暑。榭外岸上杨柳垂地,池中芙蕖红白披离,榭内虾须帘垂,榭旁水车徐徐引动荷池碧水,度来凉风花香,那满屋清芬,且是叫人昏昏欲睡。她躺在竹榻上,半梦半醒,奶娘怕她着凉,悄悄替她覆上薄被,邻室传来喁喁陪笑声,是若干勳贵家眷围绕祖母谈天说地,都是奉承话语。
抄家旨意甫到,那恬静美好的世界骤然走调,人人惊慌奔走鸟兽散,杯盏翻倒,宝钿委地。
堂官宣读过敕旨,便将她们祖孙推锁在屋里等待发落,她与祖母抱作一团,耳内听得满宅下人嚎哭四起,官兵点检财物,翻箱倒柜砸破器皿,乒乓铿锵。
满世界兵荒马乱,她心中畏惧却又愤怒——明知大逆不道,仍旧止不住血液在沸腾。
“敕旨说我父亲‘深负天恩’……”裴花朝笑道:“父亲出事前夕与我提过,他要去很远的地方,让我好生孝顺祖母,我求他别去,他只是苦笑。到得敕旨上门,我才明白,父亲意指何事。”
她眼眸酸涩,似有泪水流动,便抬起下巴,道:“当时天下旱涝不定,民不聊生,再加税,徒然官逼民反,到头来黎民、大虞玉石俱焚。倘若世局动荡,百姓还要更苦。因此父亲留书说:‘杀一人身,存百姓家’,以为纵然他一人一言不中用,只要有人肯出头,开了口子,定然还有其他人愿意赌命劝谏圣人。”
她握紧拳头,“父亲抛下孤儿寡母,为国为民,又何尝不是为大虞天子他唐家的天下着想,敕旨竟说他‘深负天恩’……”
东阳擎海抱住她,道:“我听说了,自你父亲打头阵,士大夫果然纷纷上书,皇帝老儿又杀了一批人。后来天狗食日,皇帝老儿以为不吉利,打消加赋主意,也免除你们祖孙被没入掖庭为奴。”
裴花朝冷笑,“不问苍生问鬼神,枉他身为君父,在乎鬼神多于百姓。”话甫出口,她愣了半晌,这些话藏在她内心深处,从来不敢宣诸于口,尤其与她相依为命的祖母。
如今对着东阳擎海,她轻而易举脱口道出。
她由眼角扫向搂抱自己的汉子,他那副精壮身躯上不只勇力过人,还有一份无法无天的魄力,那等纵情恣意,是自己在棋秤上才敢于拥有的。
东阳擎海抚摸她背脊,道:“可惜就一道敕旨,不够你出气。这么着,下回皇帝老儿再来招安,我全留给你撕。”
裴花朝本来犹存余怒,闻言心中一轻,掌不住噗嗤笑了。
——————作者的话——————
“不问苍生问鬼神”出自李商隐的《贾生》,意思是:不管民生疾苦,反倒迷信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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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新安
风呼喇喇吹来,拂动裴花朝鬓边碎发,她手按住马鞍前桥,双腿夹紧马腹,在身下赤兔马驼负下奔向大道。那座骑脚力甚健,四蹄轻撒,一下便将人带去老远,本来远在前方的草木道路诸般风景不一会儿便给抛到身后。
“花儿,好玩吗?”东阳擎海在她背后一手持缰,一手环抱她腰肢,低头贴耳问道。
裴花朝微微朝他转脸,眼风含笑。
她幼年曾动念学习马术,教唐老夫人以不合礼教家法为由阻拦,前阵子她寻思东阳擎海爱好与她共骑,索性提议学习。东阳擎海因此得空便手把手教她,一段时日下来,她大有进益,由最初踌躇不安,到如今享受飞奔乐趣。
目下她所骑这匹赤兔马,品貌作风与它主子东阳擎海如出一辙,体格膘壮,行动矫健,奔腾中每个起伏扭身都俐落骠姚。
她骑在那雄健活物背上犹如腾云驾雾,双腿紧贴它疾奔时温热肌肉律动,感受马蹄落地敲响地面,将震动传回自己身上,所有感觉如此刺激可喜。
她甚至期望亲自驾御这匹赤焰雄驹,但赤兔乃是东阳擎海战场上左臂右膀,与兵甲一般同属他性命所系,轻易损伤不得,故而不得他示意,她沾也不沾那缰绳。
“你既喜欢,日后咱们常常出来。”东阳擎海由后头伸手,将她身前斗篷捂了捂,尽管他让针线房替她裁了骑马专用、质地轻暖的衣裙,再无着凉之虞。
这日寨里一行人到一处名叫新安的县城视察,裴花朝沿途看去,由城郊到城内,屋舍清一色半旧不新,原来当地荒废已久,几年前重新迁入百姓屯垦。
到了地头,东阳擎海便投入公务,听取官吏报告,接见乡绅,裴花朝则在官舍休息。为是县令丧偶无妻,由县丞娘子范氏出头接待裴花朝,那范氏四十上下年纪,农家出身,相待裴花朝甚为殷勤,却不是刻意讨好,而是由衷亲切。两人闲聊一阵,她生怕裴花朝闲坐乏味,带她上街游逛。
众人行了一路,街上青壮男子行过,偶有行动不便,或脸面有刀箭火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