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我被扼杀的感官忽地苏醒。浸在骨缝中的浑浊倦怠开始翻滚、飘摇。
蓄有苍白长须的精瘦老者冷嗤出声,紧盯棋盘,似乎并不服气。在他对面,蓝衣金带、黑发微卷的青年丢开手中棋子,摇头叹气:“表弟,你可算来了。有人输棋输红了眼,都想杀人灭口了。”
叶斯叫了一声:“您——”血自他喉头激喷而出。
不可以,不可以……最起码,不能在这里。
男人四肢大开,被沉重粗大的锁链缚于两侧石壁。火把将他高大的身影映成一座金漆的巨像,鲜血在上面泼出一道道斑斓的明艳。
八年前,燕国借预言之祸,率十万精卒兵临云默峰下。那时他尚未弱冠,单人单骑,连破廿余人,奔至世子帐前。
锏殿敢来浮光阁拿人,自不会轻易交回。我虽信任明飞的手腕能力,却已不想多耗一分。
每把刀剑出炉认主后,都会在锏殿进行受礼。受礼就是受刑,一二十种刑具一一试过,能最后撑下来而不喊停的,名字才能被记入纵横堡厚厚的刀剑名册。
呼啸杀意疾驰而来。我轻阖双眼,任其穿胸而过,卸力松手。
刹那间,我已一掌击在他的胸膛上!
“哈哈,你又输喽。”
“为何不加阻拦?”我在他面前停步。
“主上……”明飞打量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您不如在外稍候片刻。属下去将霜锋带出。”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虽让啸影编入护刀,也准备给他册封礼,但锏殿受礼,从不在我计划之中。那把废刀能四肢康建地活到现在,全赖他底子厚。可再厚的底子也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连番折磨。
一个月前,他倒在堡前那块千丈巨石前,脸色乌青、唇色发黑,衣衫碎烂,有进气没出气。我离堡外出求药时,他浑身的高热刚刚褪去,意识还没恢复。
门外门内卫士呆立原地。
“想我大病未愈,撑着一具破烂身子,坐在这冰窖子里,饥寒交迫的同时还要绞尽脑汁,不知有多辛苦。”
“见过堡主。”锏殿殿主叶斯抚肩躬身。
我扫向两边空置的刑房,那里什么也没有。
殿奉秋管事命令,传他入殿受礼。”
现在,在堡内养了大半个月,他刮掉了盘踞下巴的那团乱草,下凹的脸颊重新鼓起。一瞥过去,星眉朗目,玉树琼枝,依稀可见几分过去的潇洒风姿。
武宗星河宫,观天之星宿,窥万物演化。宫主独子秋予平,恣肆潇逸、骏骨千金。
眼睛后有什么东西在突突跳动。我收拢思绪,对自己说不可以。
我又是一掌。轰的一声,外间石桌石椅裂出几条大缝,亮晃晃的精钢栏杆震了几震,落下无数灰尘。
“放人。”我说。
我停了下来,按上额头,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排出耳边环绕的凄厉惨叫。
拉长、扭曲的脚步声中,那个遥远微弱的低语已转为振聋发聩的洪钟。有什么在内心起伏着、澎湃着,鼓噪着,又化作蛇虫,顺着我的四肢百骸攀爬啃咬。
两个石塔似的卫士一左一右守在角落的刑架上。精钢栏杆隔开的外间,则摆着一张棋桌,坐着两个男人。四个卫士两两分站在他们身后,隐成对峙之势。
他撑着棋盘起身,快步朝我走来,扬眉一笑。瞬间,昏沉的暗室有了光亮。
我走到刑室,在光影交错处辨认出那具身体轮廓。
我单手掐住他的脖子。他的双腿离开地面,声音卡在喉间。
“入编新刀前往锏殿受礼是惯例。”长州抿紧下唇,双肩渐渐僵直,“十数年来,历任护刀共七十八把,未曾有一——”
我摆手拒绝,续步向前。
我强迫自己将视线向旁侧移去。
“表弟,你等等,我
尘土飞扬,日光炽盛。他和世子结定金石之盟,消弭了一场血光浩劫。
锏殿设在纵横堡最偏僻荒芜的殿宇。这里杂草丛生、怪石嶙峋,处处罩着面纱般的寒气,旷寂空幽得仿如坟墓。
面前的大门一扇又一扇打开,越往里走,越是阴冷。我踩上黑彻可鉴的殿砖,一股浓郁厚重的死亡腥臭迎面扑来。
“堡主,锏礼尚未完——”
这事传了八年。八年里,他从锦衣裘马的少年,变成丰神俊逸的青年,又转为胡子拉碴、混迹俗世的落拓剑客。
“没有下次。”
随着我的靠近,长州眼帘渐渐低垂。
鼓声轰然,地动如雷。他张开五指,抽匕反旋,殷红血珠没入黑灼焦土。
若不是他胸口仍在微微起伏,我一定会以为他……死了。
“明飞,随我去锏殿!”
“放人。”我未看他,只盯着一栏之隔的那把废刀。
“这次你定得好好谢我。”
我的心猛然间停了一下,迸发着热浪翻滚扑来。恍惚之中,我的视野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