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嘴巴轻张,那两个字歪斜着溢出。
「嗯。」
「妳也不要叫阿美了,妳一点也不美。我给你取了一个名字——」我说。「江雪。」其实,那是我一瞬间想到的名字,就像亚当这个名字一样,很随便,我喜欢任何自然发生的事。
「独钓寒江雪。」我撑着头看她,都没发觉自己笑了起来。这样就像我是精心为她准备了一个姓名一样,恐怕有些父母还比不上我这样用心。
江雪。很容易消逝无息。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又做了一件错事。
阿美喃喃唸着「江雪」两个字。烟灰落在床单上,她的眼神飘到很远很远,不很快乐也不很悲伤。掐一支烟,又递到嘴边。
「阿美,妳喜欢这个名字吗?」我问她,却又在不知觉中叫了她的旧名,长满了玫瑰和倒刺的旧名。
她点点头,温顺如常。
「很好听。」然后她说,
「虞先生,你把烟盒留给我好不好?」
我把她的头发缠绕在手指上,闭眼吻上了她的嘴唇。
那是我第一次同她接吻。她的脂粉味铺满了我整个鼻腔。
那晚后,我只感身体虚弱,阿美的姓名叫江雪,我的姓名叫亚当,我们是异乡人,她的指甲印,刻在我的肉里,我的烟盒,留在她枕边。那刻那刻,我在心里很深地认定我们交合了无数遍。
后来有天我收到一封来信,说是信或许不准确,应该是情书之类的。那刚好是我第一次在「私有」唱自己写的歌。我们在演出后又喝了点酒。「妈妈」拉扯我的银项鍊,很快我的脖子上出现一道红印,她的脸靠我很近,快贴着我的嘴巴说话。「Adam,今天唱的很好。」说着又用手摸了一下我滚烫烧红的胸口。我笑起来,忘记了她曾试着解开我的皮带。后来是干五推开她,把我拖回出租房。
那天晚上,因为酒精我睡得很沉,像死了一遍。什么坏事都感受不到,耳朵边再也没有风和雷的响声。
「虞圣典。」第二天清晨,干五坐在客厅。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好。「快起来,有你的信。」
我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撞倒了板凳和行李箱。
待我还半清醒半昏迷地依在沙发上时,他却开始念那封信。
「朋友们都说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在她们眼里,爱一个人,就得爱到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爱一个人就得至死不渝。他们不知道,对于我来说,专情于时间无异于一场无力的角力。我自认为我是聪明的,我是洒脱的。我厌恶你的一切。当我站在距你十米的位置,我知道这大概是我这辈子离你最近的距离。人们爱妳青春的肉体,爱妳冲动幼稚的歌唱,爱妳在街上暴走冷漠地转身,爱妳聚光灯下无瑕的脸。而我却渴望你急速枯萎,你的面容布满皱纹,你的躯体腐烂,我渴望你残疾在角落嘶哑无法再唱。这样一来,我彷彿能看见什么是永恒不变的。请给我一把刀,一只枪或者一个摔碎的酒瓶,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又是匿名。」
「上次是寄来什么?」他明明知道,却又问我。
我说「裸体相片。」然后是一阵无言。
我不知道对于这样的信件,该表现出害怕还是无畏,我甚至有些认同那后半部分的恶毒话语。
「这样一来,我彷彿能看见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我还挺喜欢她说的这句话。只是死这种东西证明不了什么。」干五把信装了回去,递到我眼前。
我说「你扔掉吧,不用拿给我。」
我又倒回床上睡觉。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清醒过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干五早去学校上课,而我想去看看阿美。我穿上我的那身行头,黑衬衣,破洞牛仔裤,一根古驰皮带。坐地铁,从井市路站坐到热带园,地铁上下班的男男女女并不多,但仍然没有我的位置,我已习惯被人注视或着偷拍,站在轻微震动的车厢内,看着广告牌发蒙。其实我知道,人们对美好的事物向来有种不言的残忍,不论是窥窃也好,还是不屑也罢,意旨想要通过某种方式来显示自己的权力。
对我而言,这种方式或许是武力、是镇压。
那人拿出手机来假装回信息,我回之一笑。拉着吊环的手,滑落的衣袖,暴露出我右小臂上一处微小刺青,「点、M、点」。像某个特殊的编号,一个秘密,对我来说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无意义等同于自由。那时我是那么认为的。
出了地铁口往东走500米,走到逼狭的街巷,清理不净的小广告,残缺的海报上我被修到失真的半张脸,我快见到阿美了。推开门,昏黑一片,仅有让人神经脆弱的红绿小灯亮着。中午时刻,店里都没人,只有那些见不得人的,像老鼠一样生活的女人们,被困在散发着霉味的暗室里。阿美,跟其他妓女一起蹲在地板上,扒一碗汤饭。她抬眼看到我的时候,差点打翻了碗筷。我看见她的长发束了起来,眼睛黑而亮,很漂亮。但说不清她是害怕还是激动,在认出我后立马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