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尝不知道捏酥油花的下场呢,他那些师傅,半夜里疼得钻心,不到三十岁就要小札巴喂饭,手从袍子里伸出来,全然是两只形销骨立的山鸡爪子。可他还没想好,他只是个靠布施钱过活的穷札巴,指着活佛的青睐,在这喇嘛山上是不长久的。
第2章
两人赶忙哈腰塌背,连说知道了,铁棒喇嘛又随意安排了其他几个札巴,然后支起一对粗壮的厚膀子,在几十个僧兵的簇拥下,上八廓的买卖人那里收税钱去了。
(5)却露:装水瓶的方形氆氇袋。
“今天看到你的酥油花了。”黑暗中,白玛多吉忽然摸上他的短发。
火塘烧得旺旺的,白玛多吉裸着身体,背上有几道稀疏的鞭痕,汗水滴在晋美身上,顺着瘦白的肋骨滑下去,落在石头地上,蒸发殆尽。
(3)扎仓群则:扎仓是寺院的基本组成单位,类似于大学中的各学院;群则意为“智慧与慈悲”,一般是有财力的贵族僧人,扎仓群则即扎仓级别的大人物。
(2)仁波切:意为“珍珠”、“宝贝”,对活佛或大喇嘛的尊称。
分牛肉饭、诵经、领布施钱,这是晋美在拉萨的全部生活,偶尔也偷看几眼来叩头的女人们,她们穿着五彩的衣裙,梳着乌鸦翅膀的发鬓,捂着嘴角朝他们发笑,这种时候他便羞赧地低下头。其中有一个主巴(8)女施主,乌油油的长头发,毛茸茸的大眼睛,红扑扑的圆脸蛋,一边盯着他一边解开衣领,拽出一串温润的珍珠链子,直接布施给佛祖。
(1)康村:类似宿舍。
晋美的手暖和过来,在他怀里游走:“可你是活佛呀,谁敢抽活佛的鞭子。”
他把红袈裟拽下来,下头是一件黄缎子僧袍,一颗颗解开僧袍扣子,露出里头光滑结实的皮肉。晋美有些贪婪地盯着这个肉身,这是在酥油里泡大的、用黄缎子养成的,像他这样的轻骨头,碰一下都是对佛法僧三宝的亵渎,可他偏要碰,不光要碰,还要取悦挑逗,直到被这具身体占有。
白玛多吉饱满的嘴唇贴近他:“我留下的管城堪布(7)犯了错,我不挨鞭子谁挨鞭子?”
晋
(6)协萨:藏语中身份较高的人使用的高雅语言。
晚上法会散去,晋美亲眼看着那串链子和其他布施一起被装进口袋,堆在寺院角落的一株吉祥柳树下,他的眼神一定是有点邪性的,以至于随后出来的央金对他冷嘲热讽:“看什么,把口袋看穿了也不是你的。”
晋美仗着白玛多吉,并不怕他:“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拧下来。”
央金也有多吉桑珠,骄傲地昂着脑袋:“有本事你来呀。”
晋美像一只小雀,一溜烟就钻进去跑上二楼。白玛多吉的经堂在二楼正中,晋美推门时他正在读马头明王经,屋里熏着尼木香,手边放着一只镶绿松石的银茶杯。
第二天是正月初三,全庙子的喇嘛戴着鸡冠帽披着红斗篷,狂潮一样从山上泼下来,呼啦啦涌进拉萨,黑头百姓把这股狂潮叫“喇嘛风”,预示着一年一度传大召法会的开始。晋美被这股洪流裹挟着,疯疯癫癫冲向大昭寺,和同康村的札巴们一起,与来自全藏各地各个庙子各个扎仓的僧人们抢夺屁股下那块方寸之地。
(4)札巴:普通僧人,上师则称喇嘛。
大昭寺太小,喇嘛太多,不抢是坐不到佛祖跟前的,晋美推着骂着,一转头竟跟央金挤到一起去了,他斜他一眼,央金也瞪回来,两人转过身谁也不理谁。
晋美和央金分道扬镳,他俩一个住白玛多吉在拉萨的小楼,一个住多吉桑珠在林廓的小院,而没靠山的穷札巴们只能十几二十人挤在合租的小房里,或者干脆就睡在街面上。夜里晋美躺在干净柔软的床铺上,窝在白玛多吉的胸怀中,脑子里却是那个主巴女人,丰密的长头发,弯弯翘起的黑睫毛,带着体温的珍珠链子……
当然,白玛多吉和多吉桑珠是不用抢的,一个是转世活佛,一个是贵族子弟,前头专门有他们的卡垫,他们只需慢悠悠地走进来,举止得体地坐下。
白玛多吉呵呵笑:“我让谁抽鞭子谁就抽鞭子,我让抽谁鞭子就抽谁鞭子!”
晋美真要动手,塞着高垫肩的铁棒喇嘛(9)正巧路过,拿镶着绿松石和红玛瑙的镀银棒子指着他俩:“你们两个,后天晚上看布施!”
他这样子一点不像一个活佛,晋美把脸凑过去,脑门抵着他的脑门,鼻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他的鼻尖:“听说……你挨鞭子了?”
(7)堪布:扎仓的主持者,相当于方丈。
白玛多吉朝他伸出两只手,手是柔软滋润的,涂着脂膏,晋美紧紧揪着袈裟褶子,半天才羞答答把手递过去。一双红肿发烫的手,骨节因肿胀而粗大,白玛多吉攥住它们塞到自己怀里,塌下背,从下往上盯着他的眼睛:“不做了,好不好?”
晋美靠门站着,可怜兮兮地不进去,白玛多吉放下檀木佛珠,平静地看着他,两人就这么互相端详着,直到晋美低下头,轻声说:“你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