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么自问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惦念担忧数年的孙儿,即将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没有任何消息并不是好消息,相反,随着时间过去,王瑗之的心愈发地高高提起。
他抬头看了一眼,来人衣衫破旧,头发蓬乱地堆在脸侧,遮蔽了大半张脸,粗布麻衣上满是陈旧的补丁,不甚合身的衣裤穿在他身上颇有种可笑的滑稽感,就像是一块破布挂在了细瘦的骨架上,裤脚遮不住他的脚踝,过短的衣袖寒碜地露出他骨骼突出的手腕,二最为醒目的就是他缠系在脑后的那一截深青色布条和手中的竹杖。
经过通衢门深邃的城门甬道,迎面就是云霄中屹立的凤凰台和丹青台,两旁的人走忍不住停下脚步发出了惊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那个瞎乞丐也像是若有所觉般停了下来,面向远方,仿佛也在凝望那两座穷尽人力也无法构建的艺术品,停顿了一会儿,而后微微低首,竹杖点着地面,顺着涌动的人流无声而静默地缓缓往城中去了。
如同这几年不停歇的自问一般,再次轻声喃喃:“饮玉啊饮玉……你在哪里呢?”
这么想着,他难得大发恻隐之心,提点了瞎子一句:“你入了城便往西去,找谢家宅邸,谢首辅宅心仁厚,他家定期给乞儿流民放粥的,你去等着,说不定还能蹭上两个馒头。”
瞎子听了,默然了一瞬,而后轻轻点头,声音低哑道:“我知道了,多谢提点。”
——饮玉失踪了。
饮玉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他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轻易自请流放漠北,这个疑惑在长久的思索中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车驾逆着人流慢慢驶出了通衢门,在离开城门那一瞬,车中的王瑗之忽然不安地蹙起了眉头,他揉搓了一下指尖,怎么也无法按捺下心中突如其来的忧虑。
王瑗之的心从听见这个消息开始就在疯狂下沉。
与此同时,从内城驶出的数辆马车驱开人群,马车帘壁上绣有盘曲的鸾鸟,车驾带着叮咚鸣乐和冷香阵阵从人群中穿过,守门小吏眼尖识趣,迅速呵斥人群让开道路让士族车马出去。
大约是停留了过久,后面车厢里传来指节叩击车壁的脆响,车夫面色一凛,迅速朝小吏使了个眼色,小吏会意,提高声音朝围观的人群大喝起来:“看什么看?赶紧让开道路!”
更糟糕的是,他偷偷派去漠北的人回来告诉他,定州城里并无饮玉的踪迹。
他不信饮玉会轻易死掉,那他的消失到底是为了什么?
守城小吏麻木地接过一块路引——这就是一块刻在竹片上的身份证明,证明此人乃是大夏治下良民。
路引竹片边角光润,小吏瞥了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大夏最低一等流民所用的路引,只有乞儿贱籍才会持有这种路引。
如果、如果饮玉一直没有放弃重编史书的想法,那他此番前往漠北,除了收集史料外,还有什么解释?
“有劳。”
第154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十九)
车夫坐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瞅了小吏一眼,无可无不可地笑骂了一声:“郎主的事岂是我们可以过问的?”
小吏立即笑嘻嘻地打蛇随棍上:“那是、那是……不过今日风大,怕是要下雨,城门或许要早些关闭——啊,尚书大人要回来,自然是会留有侧门的……”
和路引一起的还有两文入城费。
他有预感,饮玉或许正在回返京城的路上,一旦他回到京城,他一直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而且这次的风暴将会比三年前更加的可怕、更加的……无法挽回。
捏着竹片和铜板的手指瘦削伶仃,骨节像要刺破皮肤,青色的血管攀爬在满是细碎伤口的手指上,将造型优美的手指美感破坏的一干二净。
是个瞎乞子啊,小吏漫不经心地想,这种身有残疾所以想来都城权贵脚下套一口饭吃的乞丐他见得多了。
京城通衢门连接大夏最为繁华的朱雀大街,横举铜驼大道,这里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异族之人更是多如牛毛,每天如织如潮的人流汹涌汇聚在通衢门前,等待着进入这座大夏的都城。
多少首次来到京城的人都是被这一眼给震得不能自已。
他一直在和桓真知合作寻找饮玉的下落,试图把他拦截在路上,但是不管是他还是桓真知,甚至他还打听到了谢首辅派出的人的动向……无论是哪一方,他们都没有找到任何一点有关饮玉的下落。
旁观的人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小吏堆起笑脸上去与驾车的车夫说话:“……尚书大人又要出城?早些时候桓家的车驾已经出去了哩。”
朱雀大街的尽头就是展翅欲飞的凤凰台和如明月亭亭的丹青台,从通衢门而入,抬头就能看见凤凰台之上翘角飞檐高展如翼的宫殿楼阁,以及侧旁造型典雅似兰草蔓蔓的丹青台阁顶,楼阁亭台身披霞光直上云霄,宛若仙人座下金银台,日月照耀,霓虹披举。
这是一条死路,所以饮玉,千万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