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任何错与对,都很难说一个全对或全错。
林延潮想了想道:“财政匮乏,自古以来不过开源节流二道。”
“但如何开源,如何节流,朝廷任何大臣都可以说出一个道道来,但遇事就事,而不切于根本,都算不上射雕手。”
“好比国库缺钱,天子要以六银四钱来铸币,确实可以增加国入,但就其手段而言,与在民间遍设矿监税使没什么不同,都是将民间钱财收为国用。缺钱就去找钱,遇事就事,不切于根本,说到底就是蛮干,当然再如何蛮干也比无所事事好多了。”
张位点点头道:“宗海之见在于通商惠工就可开源节流吧,当年你我同在翰院时,我就多次听过此大论,宗海要以此定天下之经纬。”
林延潮道:“通商惠工只是办法,称不上经纬,可是说到切乎根本倒是可以,不过说到底称不上上上之法。”
“那何为上上之法?”
林延潮道:“在于一以贯之。”
“为何要一以贯之,因为治国如同射箭一般,不能那边的靶子射一箭,这边靶子射一箭,必须将所有的箭射在一个靶子上方有建树。何况治国之难,积重难返至此,朝廷稍有变革都会有重重阻力,你我虽身为宰辅,看似身居高位,但能穷毕生之力能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了。”
张位深以为然道:“是啊,有时候翻天覆地之事功,很多都是白费气力。所以你当年为张文忠公恢复名位,再提出宫中府中具为一体,就是为了君臣共治。”
“然后士农工商四民平齐,淮南行纲运法,在朝鲜与倭人互市,再至如今铸币流通商贸,你之所为皆在通商惠工这四字,此可谓一以贯之。本辅领教了。”
张位说到这里,看林延潮还有言犹未尽之意,不由问道:“难道还有在一以贯之之上的办法?”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有之。”
张位正色道:“那要请教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年张文忠曾言王半山变法之事,说了一句。”
“抵天下之事,久则不能无弊,固宜变通,然须合乎人情,宜于土俗,从容改图,而后天下蒙其福。宋至神宗,国势颇不振矣,安石所谓变风俗、立法度、未为不是,但其不达事理,不识时宜,直任已见而专务更张,逐使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而君子为之一空。有才而无识,可胜惜哉。”
“有才而无识?”张位道,“张文忠此言似对王半山太过贬抑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张位这评价不出自己的意料。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平心而论,王半山之私德清操在张文忠公之上。”
“而且王半山还有一点是张文忠公不如。当年王半山未出山时,就先定治国之经义,广布天下,与董江都一样以经义定国策。望古往今来,没几个读书人能做到这一点,又如朱文公,王阳明却无宰执天下之机遇。”
“这治国之道在于长策,在于绵绵用力,久久为功。有此一以贯之的方法,却没有十年二十年如何能见效?甚至这不是谁成为皇上,谁成为首辅一代人就可以办成的事,此在于天下士心民心所向,张文忠公人亡政息,前车可鉴,故而以经义定国策,才是根本!”
说到这里,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一时胡言乱语,还请次辅不要见笑。”
张位看向林延潮,神色变化了几次。
他知道林延潮是一个素来低调的人,但现在他并非是口不择言,而是将自己底牌示出。
林延潮道:“所以设立银币其旨在于免去火耗,方便市易流通,为了方便百姓,最后通商惠工。但六银四铜却成朝廷敛财之物,如此哪个商人百姓肯用手中之银两兑成银币使用?最后又如何流通呢?”
“所以次辅问我六银四铜可与不可?若我为次辅,则答不可。但次辅询我之意,则我答六银四铜不可,但七银三铜可与皇上争一争。”
张位伸手一止道:“宗海不必再说了,本辅心底已有主张。”
林延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一揖然后离去。
而张位坐在圈椅上默然许久,半响方道了一句:“千江水有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此宗海之境也,吾实难望项背。难怪当年张文忠公以安邦治国之任许他!”
想到这里,张位目光露出决然之色,当即提笔写下密揭。
张位一直写到入夜,左右给他盏上灯时。
张位这才搁笔望着灯罩里的烛火,自言自语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张位岂敢负任事之名乎?”
说完张位盖上文渊阁阁印,然后命心腹至文书房投递密揭。
不久这封密揭即到了天子手中。
天子阅后勃然大怒,将张位密揭一掷在地对左右骂道:“朕如此恩遇张位,他竟如此不知好歹?”
张诚见此默然后退一步,他自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里为张位说话。
而一旁的田义却微微一笑,张位中计了!
“陛下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