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有天对我和大姑姐说,那个疯女人姓张,叫张怜儿,和她一样,都是吴老太爷娶的姨太太。婆婆是第四个,她是第三个。
第二件事是,她从没有疯过。
大姑姐比我大十几岁,据说张姨太死的时候,她已经有十岁了,一早记得事了。可大姑姐说,她根本想不起来张姨太的样子,大概也没见过面。在大姑姐模模糊糊的童年记忆里,只有一个冷冷清清的院子,院门上了锁,门口长满了青苔。
陪小姐逛花园的丫鬟对大姑姐说,那是张姨太的院子,没有老爷的准许,谁都不能进去。
那张姨娘呢?我怎么也从来没见过她呀。
丫鬟脸色尴尬,她也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这些脏事,叫她怎么说呀,她都张不开口,更不能进小姐的耳朵了。丫鬟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小姐的奶妈,奶妈就走了过来,说,三姨太太被鬼上身了,别人不能进去,老爷也不准她院里的人出来。小姐要听老爷的话,撞了邪,可不是好玩的。
哦。大姑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鬼是什么样子的?我还没有见过鬼呢。鬼上了身,人是不是会变鬼的样子?
大姑姐漫无边际地问,奶娘对付着她的问题,手忙脚乱。小孩子一连珠炮似的问上问题,就忘记了最初的好奇,奶娘和丫鬟,一边一个,拉着大姑姐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走得远了,大姑姐才回头望了一眼冷森森的小院,铜锈的月亮门下厚厚的青苔,没有声音。
如果这暗红色的锈和淡绿色的草里还有人的话,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血腥秽臭,头发蓬乱,半边身子靠在床头,胳臂瘦的只剩下骨头,干枯的骨头上还挂着黑铁的镣铐,沉甸甸地压着一双骨节变形的手,吃力地握着一支笔,一沓纸,凑近了蜡烛幽微的光焰,蜡烛下有一只胭脂盒一般的墨盒,笔尖写到干枯,就伸在墨盒里滚一圈,就又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极快地丢下纸笔,压在枕头底下一团血迹斑斑的旧衣服下面,一把盖上墨盒,铁链咔咔地响了一阵,她已经倒在了床上,蜡烛灭了,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床帐。
门没有栓上,被用力地拍了一下,就开了。可是门外的人,还是站在门槛外面,叉着腰,嚷着,姨娘,滚出来挨揍。
门外的姑娘年纪不大,梳着前两年时兴的垂挂髻,穿着干干净净的水蓝色的布裙子,根本不想走进这间又脏又臭的屋子里——她只有这几件像样的衣服,要是再被人弄脏了,染上不好的气味,等到哪天院子的锁没了,院门开了,她终于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却还拿什么来见人。
床上的人动了一动,一点一点地挪了起来,拖着手上脚上两条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到了门口。清泠泠的太阳底下,冰水似的日光,照着她不堪的旧衣、旧鞋。张姨太抬起头,几绺头发底下,是一张年轻瘦弱的脸。漆黑的眼珠子在姑娘满是嫌厌的面孔上转了一眼,终于什么话都没说,就把自己放到了一条细长而扁平的凳子上。
她麻木地解开腰带,脱掉满是污迹的裙子,抱着凳头,脸向下趴着。两团隆起的肉,像两块缝了又缝的破布团。曾经有鲜红的血肉块从灰暗的坑洞和裂隙里飞出去,留下许多补缀不上的空缺,最后变成凹陷的洞穴,爬满了足节狰狞的蜈蚣。